却说这河北有一座梁门县,距离北地正近,有个安肃军在此驻守,沿边多有榷场开放。高阳、吴英到了梁门县城内,依前先去城北的刘璇家里。这刘璇本是此处的乡绅,年纪约莫在五旬上下,梁门县里提起他名,谁不夸奖!怎奈前年害病死了。
现如今一切事务,皆由他的遗孀接管,诸事仍旧井井有条。高阳、吴英到了他家,递了书信,说明原委。
那遗孀姓高,唤作高怡。此时听得二人买马,口内便道:“如今官府稽查甚严,马匹不容私自买卖,这件事情不好办。”二人听了便央求道:“这个我们自然知道。不恁的时,亦不来这里求干娘了。”
那高氏因听见两人说起来邓坤,邓坤对她还评价很高,立刻满脸堆笑道:“这两年事多,也没来得及写信过去,你家哥哥最近还好么?我与蒙山上交情匪浅,那是个有情有义的去处。既然是你家哥哥特意来托我,再难我亦与你做。”
说毕高氏便叫了一个稳妥的主管,引着高阳、吴英四处去耍耍,宽心在梁门住上他几日。高氏自遣人去伏牛砦找刘大官人来,叫他去做这件事。
却说这梁门城北有一座镇甸,唤作伏牛砦,多有各地的牲口牙子,贩卖各色北地马匹。砦南亦驻有一指挥人马,数百军卒。砦内亦有几座小乐棚勾栏,并小影戏棚子,往来客商走得累了,供应众人玩耍取乐。
这个时候,砦西茶坊里坐两个人,主位上坐着一个官人,年纪约三十二三岁,头戴浑青抓角软头巾,方面长须,穿一领淡黄底灵鹫纹云锦衲袄。对面坐着一个娘子,年二十五,头上梳着朝天髻,上面插一支螭虎钗。上穿紫缬襦,玉环绶压白绫裙,脚上窄窄一双凤头鞋,看着十分额高眼亮。
这个官人唤作刘鹏,是本县土人,就在邻近村里面居住,正是本处贩卖马匹的行头。这娘子姓邬,单名一个眉字,是本处中孚解库的主人,排行第三,这边人都叫她邬三娘。
此时两个人说着话儿,三娘忽然想起便道:“如今马市的行情如何?有人托我买你一批。”刘鹏问道:“是哪个人托你买的?”三娘便道:“是咱们梁门的顾员外。”
刘鹏便道:“他们外面人不知情,看着好像这行赚钱,都要进来插一脚。这事放在五年前,赚钱确实容易。花少的钱从蕃人手里面买过来,转手便赚十倍。如今做的人多了,蕃人又学得伶俐了,各处又都需要打点,哪里好做。”
三娘言道:“仍旧是人不齐心。众人定好了价钱,都不增降,蕃人也没有奈何处。这可倒好,为了挣钱,自家人互相厮杀起来,到最后谁都别想赚!”说毕三娘叹一声道:“规矩只能约束君子,哪里拘得到小人。”
刘鹏吃了一口茶,慢慢说道:“近日越发不太平,各地出了些火并的事情,熟户们亦跟着出来捣乱,官府如今也纠察得紧,买卖愈发难做。”
三娘便道:“鲁道死了却不怨人,他和蕃人做的买卖,蕃人那里不兑现,就该他赔。多少人倾家荡产等的货,都又不认得蕃人,不问他问谁?他欺人家没威胁,全推了不管,只说是蕃人赖的账,与他无干。那些被逼急了的人,甚么不做?如今倒好,白积了堆山积海也似的家私,如今全成一场空了。”
刘鹏便道:“这只是一件,这些年他仗着妹子与蕃人结亲的关系,勾结边上好几个大族,恶做得也多了。如今这个事情一出,众人都在隔岸观火,唯恐烧到了自家。我这几日要做件事情,没有一个应承的,哪有长远心的人。”
三娘遂道:“做事处人,往往聚在一处赚快钱的,一时看不到有利可图,立刻就散了,没了他们也不可惜。处便处能为了长久打算可托生死的。”
两个说了一会儿话,三娘吃完了一盏茶,问一声道:“大郎今日请我来,不知有什么事情么?刘鹏便道:“实不相瞒,我正有一件事要做,如今风紧,没有一个助我的。我细想来,伏牛砦内,若有一个敢助的,必是三娘。”
三娘道:“大郎素日与我有恩,甚么事情但说不妨。”刘鹏便道:“昨天的时候,干娘有一件事情托我,把我叫到梁门去。言说是来了几个山东的客人,买些马匹。只要好的,又要得多。我近日手里面不宽裕,一时之间周转不开,因此问三娘借些钱使。”
那娘子见了刘鹏的手势,口内便道:“数目大些,砦内只怕是不够。待稍晚叶主管从梁门回来时才有,迟些不妨事么?”刘鹏便道:“我知道三娘在遂城那边,正用钱使,本也不愿意再惊动,谁料娘子这般仗义!若遂城有甚么要帮忙的,只管来找我。”
三娘听见笑了道:“些许银钱算个甚么。干娘那边事情要紧,如今我给你写一个字据,大郎晚时去解库里支取。”当下三娘写了书信,押了图章,封了口儿,叫刘鹏一会着人去解库交与叶主管,刘鹏拿着便道谢了。
三娘接着问他道:“大郎这次,仍旧托那些吐蕃人?”刘鹏便道:“他们现在手里面没有,这一次是个沙陀人。”三娘便道:“这些蕃人,防范些好。大郎去时,多加些人手,小心在意。”
两人正在说话间,便有刘鹏的一个伴当,前来报道:“营内王都头寻找。”刘鹏问道:“营内哪个王都头?”伴当便道:“便是安肃军里刘营使的亲眷,排行第四的那个。”刘鹏便道:“却是王弼。那厮有甚话说?”那人回道:“知道的不真,怕是又是来问主人借钱使用。”
三娘听了,口里面冷笑一声道:“除了借钱,这厮们成日也没个正事。”刘鹏便就吩咐道:“我今日有一件急事要干。你叫娘子把金银头面与他几样,把那厮胡乱打发出去便罢。”那人应声便去了。茶坊里面,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须臾便散了。
三娘别了刘鹏后,出了茶坊,一个人慢慢往南行去。这时节嫩柳朝阳,风皱碧水,走在青青的石板路上,只听见路边人声嘈杂,商贩叫卖的声音,此起彼伏。
街上不时有蕃语汉话,眼前满是胡服汉装。酒肆接壤,数不清多少人在猜枚划拳、射覆行令。店铺林立,列的有毛皮犀角,摆的有山参鞍辔。蕃人来往牵驼,胡姬当垆卖酒。有远路过来的妓*女闲汉,来此趁食。也有官府通缉的江湖好汉,在此藏身。
才刚走过座影戏棚子,主人恰巧看见了三娘,老远儿一叠声叫她道:“兀的不是三娘么!我们这里上了新戏,怎么不过来看一出!”主人再三得央求叫看,三娘当下拗不过,也就进去坐下了。
两个人并肩坐着看时,主人低头唤她道:“鲁员外这一没,你们行当里该有场闹。不知道现今如何了?”三娘看着戏回道:“我又不是那赛孔明,这种事情哪里知道。”主人摇着扇儿笑道:“鲁道的儿子不成器,他这一没,哪个比得上娘子的声势?正合出来做这个头脑。趁着乱时,娘子索性将他遂城的买卖也买下来,必有场赚!”
三娘这时候答他道:“那边厢乔行老不好说话,蕃贼强人又每每生事,我才不去。”主人也就埋怨道:“可不是怎地?咱们这些做买卖的,蕃贼强人一层皮,官军衙门一层皮,行会又是一层皮,那些人白白收了钱,正事一样不给做!”
话说完发觉这棒儿撂倒了旁人,主人慌忙弥补道:“刘大官人却是个好的,在这么个兵荒马乱的时候,亏了他从中周旋维护,不然都是一盘散沙,能做什么!有他做首领,众人与蕃人做买卖,才铁板一块进退有序,说他是抗蕃英雄绝不为过,事情比官军还做得多呢!”
三娘忽然问主人道:“我听说鲁道那里有你的银子,数目不小!”主人遂道:“实在不瞒三娘说,确实有些钱在他那里。现如今买卖恁地难做,上头的税每每还涨,各处又都需要钱打点。
甚么都涨,前番工钱涨了一回,底下的人仍不满意,都吵嚷着叫你继续加,钱哪里好赚!我若不是不得已,也不会把钱放在他那里生利。若他的店铺让外行人买了,胡乱去弄,我的钱却不是打了水漂!早知道不投去他那里。”
三娘宽慰他便道:“买卖有赚就有赔,就算你把钱投去东京,也未必就能保得安稳,懊恼甚么!”主人凑过头来道:“是这个话。我听说东京那里的大解库,近来也都降利了不少。好多手里有闲钱的人,干脆拿钱去置办了房屋,三五年就能翻回本来!这钱到手了,我还是用去别处的好。”
三娘遂道:“连东京也都降了利,可知这一两年买卖行市不景气。你做甚么,就得提前思量好了,免得将来打了水漂。”主人听了低头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