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济的确是这村的,满村都唤他李三,他大名儿根本就没人知道。公济小时,早早就跟随着表叔出门了,去学人家补堕齿。这些年公济为了生活计,辗转学了好几门手艺,一向在外面。
赶上了天灾,过不下去,公济合着一拨人,将外面的米粮贩过来卖,索价较陈数少一半,买卖做得很是兴旺。谁知道在陈州贩粮米,使了钱有府衙凭信的,便就合法,无钱使的没有凭信的,便不合法。
做不几次,公济这一帮贩粮的人,叫官府那头认作贼寇,几番围剿被打得散了,零零落落逃回了殷水。“李公济”这名儿,是他在外面时自己取的,村里人自然不晓得。
只因听说陈数来村,他不放心,趁夜偷偷送粮来家,一并看娘。李妈妈见了儿子,急说他道:“三哥,今天他们来村拿人,我便知道是要拿你。家里不是能待的地方,快些回去,莫再回头。”村里公济不敢久待,与娘说了几句话,匆忙便走了。
才走过村口,只听脚下一声响,却是碰响了一只铃儿,亏得公济闪躲得快,早闪到暗影里伏着了。那铃儿一旦响起来,就止不住了,一连串的都跟着响。急往外瞧时,果然有本县的苗班头,带着手下的一班土兵,到村头这边来回巡视。此时听见铃声响动,急走来看。
原来陈数那个厮,料定李公济能回村,叫苗班头继续留在这儿守着。因为听见了铃儿响,众人立刻集过来,伸着脖子到处看。暗影里公济寻思了一下:若强拼时,虽然自己是一个人,这么杀出去倒也容易,只是苦了一村的老小。默不作声藏在这里,早晚他们也寻得到,正不知如何是好了。
那边厢苗班头四下查看了一番,口内言道:“我道是甚么!不过是一只饿昏的耗子,跑不迭撞上了这个铃儿!”因苗班头帮着陈数那厮,公济心里面骂他道:“老爷这耗子偏能拿猫!”土兵们听见了班头的话儿,遂罢了寻找,一哄都散了。
说话间苗班头将一班土兵都支走后,一个人去树背后唤一声道:“人都走了,三哥出来罢。”话音刚落,暗影里腾地跳出公济来,开口问道:“我素日只当班头是条好汉,怎地也跟在姓陈的背后,来村里拿我?”
苗班头道:“陈姓的那厮,灾年里吃人不吐骨头,哪个不恨?是王八的才跟在他后面害人。只是俺们做班头的,平素需要听相公差遣,许多事情都推托不得。”
匆忙间两个说了几句,临近还有几个机关陷阱,苗班头都指与公济知道了。当下公济谢班头道:“哥哥大恩,杀身难报,容改日再谢。”苗班头道:“我只望三哥今番逃将出去,带着那些穷兄弟,除了陈数这个祸害,也是为一州百姓做了大事!”公济便道:“哥哥不说,这事儿俺们也记得呢!他姓陈的蹦不了几天了!”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不容多说,两个人匆忙便散了。
这个时候,已经是包待制来陈州的第三日。陈州本处米行的商贾,已经把粮食筹集上来,各家全都按数儿交了。陈州这边收上来粮,已经按州县分成了数批。
包拯把赵晨叫过来道:“灾情严重,如今米粮已有了,指挥带着头一批,去殷水、南顿两个县分拨,一并查看县吏的政绩,诸事指挥斟酌行之。如有不好解决的事情,可回来报我。”赵晨回道:“待制放心,末将此去,一定不辱使命。”
待制因为不放心,又嘱咐赵晨几句道:“如今天灾,人口损失了不少,急需要救济的不计其数。百姓与官吏之间的矛盾,不能浅了。指挥此去,要缓和县吏与百姓的关系。头一拨过去的赈粮有限,不能解决所有的事,需要指挥耐心安抚;职责之外的不要推诿,办不到的慢慢与众人讲明,切不可说些模糊的敷衍。遇事不可以轻易用兵,千万不可再激起民愤。”这些话赵晨都一一答应,记在心内。
说不得赵晨赍了书信,取了粮米,点一百人,连夜就往殷水县去了。一路上过来,到处端的是凄凉光景:
野有饿殍,焦黄土难掩白骨。路有饥民,百余里尽皆菜色。坐卧的难行寸步,躺倒的无力喘息。不及顾父母,何言妻与子。苍茫失前路,人人面上苦。
昨夜赵晨率众出发的时候,天色还是漆黑一片,走着走着天已经亮了。在经过一片土岗的时候,便有军士建议道:“昨晚众人都走得匆忙,今早上又赶了许多路程。眼见得殷水近在目前,不如咱们先歇一歇。”
赵晨这边也认为说,一旦进了殷水县,恐怕就没了休息的工夫儿,是应该事先歇一歇。
为了赶路程多救人,赵晨只准暂歇一刻。因指挥发话儿,众人立刻停了赶路,都坐下吃些带来的干粮。
一个且吃且咳嗽道:“袁都头,支援支援俺们这边,走得太急,忘了带水了。”袁都头回道:“你忍一忍,等到了殷水县再说吧,那东西太沉,饮水我们也没带多,都见了底了。”
这时候有人出主意道:“我记得下面有一条河,你去请示请示指挥,咱们下岗找水去。”另一个立刻反对道:“干脆别问,指挥肯定不准去。咱们两个跑着去,一刻时之内赶回来。只要不耽误赶路,指挥知道了能说什么。”这个话儿不提便罢,一合计三五个都要跟着去的。众人脖子上挂满了葫芦,一道烟下岗找水去了。
恁多的人经过这里,难免不惊动着什么。早有岗子上哨探的喽啰看见了,急忙便报。听得消息,一班人马都出来看。众人观察了一番后,一个言道:“眼见车上载的是米粮,不如咱们劫了它!可惜哥哥不在这里,没人指挥。”
又有一个犹豫了道:“当初咱们上山的时候,不都说了义字当先?这个似乎是去殷水的赈粮,劫了赈粮,却不好汉,传讲出去遭人耻笑。”旁边还有人骂他道:“这话儿却似白日想屁!官府那些人是什么德行,你不知道?真以为赈粮能发给你?”
原来这一班不是别人,正是跟着李公济毁了陈数店铺的那班人。当下众人商量了一通,终于达成个共识道:“陈数背后也跟着土兵,赈灾、赈灾,不如说有灾养肥了他们!当官的没有一个是好的!且休管顾,先夺了再说。”
计议已定,众人打定便要劫夺。眼见地那边是一班正经的军士,这边耕田、扒粪、杀猪、放牛的甚人都有,冲锋陷阵却都不熟,夺粮这事儿恐不易做。当中有人宣讲道:“怕什么,待到俺们立了功劳,哥哥回来了也好夸口。小乙哥你只管吹牛角,哪一个后退,那他便是小娘养的!”
不容多想,那班军士看着要走,小乙哥急忙吹起牛角。岗子上众人发一声喊,都奔下山来。赵晨一见情势不好,急忙率军士列个圆阵,将粮车摆开做个屏障,命弓弩手将弓弩往山上便射。山上的正在冲锋呢,无一时被弓箭射翻了多人,山上众人见不是头,遂弃了劫粮,一窝蜂地往别处撤了。
那边厢赵晨将中途劫粮的打散,并不追赶,急忙率众往殷水县去了。这边众人奔逃出来,半路上撞着了李公济,两下就把话儿说了。原来因赵晨进了殷水,急需要人手去发放赈济,知县那边下了令,将县里捉拿李公济的岗哨全撤走了,公济这才逃将出来。
众人在一块儿商议说,上头放了赈粮后,接着必然是围剿贼寇。之前众人跟他们碰上,已经吃了一个大亏,根本就不是人家的对手。依长远看,还是去投八公山入伙。众人听了都点头:那边厢人多稳妥,气势恢宏,是个安身的所在。主意既定,公济引着这班人,连夜就投八公山去了。
暂且不说殷水县。陈州这边,既已捉了师宝林,一应的罪状,宝林只肯推与前任,其余的这厮一概不说。当下待制问责知州,限期三日,责余深严查这事儿。
除此之外,底下的人头天赈粥,便就出了许多事故:有些个巳时懒洋洋出来了,慢慢地开始支锅烧火,申时不到便告诉叫走,自顾撤了摊歇着去了,后面的白白排队了一天,都没能赶上。又有的人做事糊弄,火大了把粥全烧糊了,粥里头胡乱添加些烂叶、腐肉,气味儿老远儿就臭不可闻。
许多人吃得都肚泻,来理论时,一个便骂:“这班倒街卧巷的横死贼,吃白食还想要挑三拣四!惹怒了我,老爷从此免了赈粥。”众人追问他便道:“赈灾这事儿,是赵官家亲自吩咐的,你凭什么撤?”
这厮立刻回骂道:“还是待制相公吩咐的呢,你问他去?!你能见着他倒还好了!乞丐也似的东西,赵官家倒能认得你,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早晚不死,叫人伺候还不知足,也来大喇喇仰着鸟脸指点俺!”钦差换的也多了,哪有亲自来看的?所以这些人并不怕,由众人告去。
赈灾的地方,城里面分了许多处,都各有管辖。颇有几处因混淆不清,诸吏不管,没有人过来安排赈粥。本处的询问他们时,都把条例拿来说,全推了不管。待制闻知斥他们道:“条例条例,制它为的是便益民生。若相悖成害,要他何用!”
次日新又闹出事来:底下的人没眼色,看不出过来问事的那几个,是包待制派出来察访的人,以为是故意过来找事的,糊涂里就将人家给打了。单从赈粥这一件事儿上,就能看出来陈州的吏治:众小吏将百姓呼喝驱使,施施然自高于民,没一个认真做事的。
因听说待制派出去察访的人,被底下那帮夯货给打了,马迪急赶过来赔罪,待制斥之言道:“而等赈灾,不知抚恤,视天子差遣如无物,对钦差随行尚且拳脚相加,可知平素欺民如草芥。天子以仁德为本,独你等据一州而笑天下,恃武力而霸地方,意欲独立于王化之外么?”
马迪慌忙叩首不敢。下头吏酷这件事,马迪早就知道,奈何许多事要出成效,仁治远远不如吏治。没别的诀窍,因他下得去狠手罢了。虽然心里面这么想,马迪嘴上敢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