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待制又斥道:“地方遭此大难,你等不知体恤,反分人为三六五等,尊者逢迎,卑者刁难。似此做事怎能尽心!”因为对陈州不放心,包待制亲自将陈州城划了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葵十班,每班拨一个班头管辖,专一管问本处的赈灾。
这些班头不是别人,全都是待制身边的文吏。临去之前,待制再三叮嘱众人道:“你等读书为官之人,当为天子分忧,为百姓谋福,断不可自感优越,蔑视于民,玩忽职守、轻浮懈怠。”众人全都回复道:“待制放心,这等为国为民之事,下官必定竭尽所能。”
这十个班除赈灾以外,不论是里正、团头、行首,还是一般的寻常百姓,有甚事时,都可以来找。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大事,班头可直接上报与待制。十班之上,待制又安排了正、副两个主管,统一摄事。
这么一班人下去了,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做:本处的米粮店铺共有几家、生药铺里面,药材有多少、有几个可以医病的郎中;本处团头、保正、户长、行老的名录、住址,以及本处人口的数目、老幼年龄分布如何,以及本处贫富状况、有无进来、出去的流民等等。诸多大小的事务,全部都得核对好了,登录在册,一件事情都不可糊弄。
除此之外,每日的售粮的数目、水井水源、赈粥多寡、死亡人数、患病人数、所施汤药等诸多事务,班头都需要一一记录,隔三天便要上报主管,主管查看完毕后,隔五天便要上报与待制。
这么一弄,待制对于各处的情形,都了如指掌,对赈灾的成效也一目了然。若死亡和患病的人数不减,任凭嘴巴上说得天花乱坠,全都没用。
除了派那些班头外,每半个月待制便挑选一个班,亲自过去当值一天。马迪因为驭下不济,吃了待制一通训斥,凡事听凭待制安排,敢说甚么。
事繁则快,转眼又到了第三日。一大早儿的,待制正安排赈粮事宜,军士来报,道有余深呈文上来,那待制接来看了。待制把余深叫进来问道::“你怎知仓中之粮是前任参军任秋谷受贿倒卖?”余深在一旁回复道:“下官命人察访的时候,在他家中搜出十万两白银为明证,此事呈文上已注明了。”
待制又道:“呈文上道:任秋谷因怕事情败露,两口儿于半个月之前自尽身亡。既没供述,直接定他为畏罪身亡,只怕草率!那任秋谷尸首如今何在?”余深回道:“暑天炎热,又有天灾,尸首久存不易,府衙因怕传瘟疫,业已焚化,现填有尸格在这里。”
待制从头到尾看毕呈文,问余深道:“纵然污吏奸猾,倒卖官仓这等大事,你身为上官
竟不知晓,渎职一事其责难咎,其罪难逃!天子三五番放赈陈州,为民牧者玩忽职守疏忽懈怠,却不是藐视圣意,视国法为无物,草菅一州百姓性命!”
不等待制将话说完,吓得余深离座便拜。待制责他便道:“大恶不独,大贪不孤。督下不严,怎敢说仅仅任秋谷一人有事?难免另有漏网之鱼,如今着你督查此事。半月之后,我将陈州大小官吏重新考评。所有不过关的人,都罢黜免用。”那边余深急忙应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边厢十班人马已安排下去,已经忙了多日了。众人多是些刀笔吏,管一些文事,与底下人打交道并不是太多。这一下去了主管一方,才知道下边的事情是如此繁杂,要做事关节手续太多,接触的人就更多了,到处是找的。
恁地奔忙,之前从没有经历过。身上的担子突然一重,有些太累,多少都有些吃不消,然而这些累众人不怕。
于沛管辖的地方,零散路远。来回地走,脚上打了许多血泡,血泡很快又磨得破了,鞋袜早就染红了,于沛根本顾不上管顾;李云山这两日染病在身,却不敢歇息,拄着个拐棍儿指挥施粥。
知道粮米来之不易,难筹不说,灾民正眼巴巴等着救命,众人连饭食都省俭了。有一个班头,领着十几个军士,到偏远的地方去放赈,半路上吃抢的人打破了头,仍抱着粮袋不肯松手。待制上了年纪的人,尚且奔波劳碌废寝忘食,这些年纪比他轻的,区区多受一点累,又算得了什么!众人没一个叫苦的。更何况为国为民出些力,本来就是份内的事。
包待制这边的人马,都忙得脚不沾地不说,州衙那里,这些日子也没法消停。先是修渠的丁壮要饷,管的不予又骂道:“修渠不成,要甚饷银!”众人闻听这话怒了,聚集起来二三百人,齐过来找知州要闹事,幸喜得陈度调拨过来一百人的饷银,回去的先与,暂时将此事压将下来。
正忐忑间,偏偏儒生们不安分,必要写出文章来,不知轻重地针砭时弊。有几个出头,一条条列了余深许多条罪状,动静恁大,哪里压制地住!孙炳、钟翰怕他闹大,请了名儒牟正霖,命写文章,以正视听。
岂料正霖推辞道:“学生不过是一介寒儒,素无才德,籍祖宗之名开设义塾,教化寒族,犹恐才学粗浅有诬先贤,怎敢轻议相公之事?此事学生不堪驱使。”因他不写,孙炳、钟翰这两个,另请了仲尼嫡孙孔源来,由他去写这一篇文章。
不怪这两个请孔源,这人确实有些才能。当初陈州饥荒最严重的时候,孔源专门写了篇文章,夸奖割肉飨母的孝子周越,不食奉姑的贤媳黄姗,博得一班人都喝彩。凭着这一篇文章,陈州城城内,孔源的名声已无人不知。
前些时候衙门里牵头,本处的上厅行首阎都惜、唐师师在勾栏唱时,分文不取,一场只每人出十两银子的功德钱来赈灾即可,可惜来的人不多。
因这件事儿,孔源又写了一篇文章,讲一些纤纤教坊奇女子,愧杀八尺须眉伟丈夫之类的话。立意新颖,声情并茂,博得许多人喝彩,没去的人若看了,怕要羞得躲到地缝里去,今番必然不负众望。
只不过因孔源出了名儿,有人便开始嫉妒起来,背地里不怀好意地笑道:“说什么‘纤纤教坊奇女子,愧杀八尺须眉伟丈夫’,成天在余深、陈数之流的跟前,评古论今揣摩习学,可不就是表面道德比众人高么?”世人都知道,好嫉妒人、故意说些风凉话的,到处都有,孔源干脆也懒得管他。
当下为了正视听,孔源立刻写了一文章,直夸奖知州许多年来不辞劳苦扶危救困、施粥施药,抚恤死丧、安置百姓,建设庠序、严格治军,专敬僧道、重爱黎民。学子不肯感恩正视,趁天灾而滋乱生事,借谏言而毁谤造谣。闻流言则栽害廉臣,处污浊而混沌不清。
文章的结尾,孔源怒斥众人道:“波旬诋毁如来日,流言诽谤周公时。一旦台阁怒风起,乌云驱尽昭天明。”
这篇文章一出来,反更激起了多人的怒火,众人忿怒议论道:“霍光、王莽没有功劳?可以籍由作恶么!似这等是非不明、颠倒黑白之辈,任由奸贼祸殃百姓不肯正视,也只会遮掩搅乱混淆视听,乱人耳目。莫道这嫡孙是个假的,便是真的孔丘活了,讲这个话,也不依他!”
说做便做。有多人专门等在孔源回家的路上,拦住车轿问他道:“有人作证,知州相公在陈州城南有三家柜坊,灾年下肆意放贷,牟取暴利。勾结赃官转换赃款,高价买购上官的字画,将赝品以次买高,低价收取下官的珍宝,隐藏受贿,这件事情有没有?孔先生能否出个面儿,给学生们解释解释?”
“永泰街一条街的酒楼买卖,挂靠在他妻舅晁玉名下,不纳税银,你怎么说?开设妓馆,赠贿东京往来官吏,勾结米行,营谋暴利,勾上欺下,置陈州百姓于水火之中,又如何说?兴修水利,把物器以次充好,将银钱中饱私囊,你怎么说?”孔源吃众人截住了,下轿言道:“这些话根本无凭无证,必是小人牟利不成,信口污蔑。”
一个对道:“相公若是要清白,如何传言出来的时候,柜坊主人避而不见,不肯出来说话澄清?相公号称自出家资一千贯,活人两万。按两个月算,两万人一人一日只摊半钱。陈州米价是一斗三贯,这半文钱够买几粒?我倒要问问,这一笔账怎么算!明白不难,将来往账目公之于众,余人自信。”
因为被众人逼问得急了,帮当里有帮着孔源的道:“官家未曾禁止官吏私做买卖,此系私事,你们是甚人,是甚道理要挟知州?你等要图谋造反么!”
众人怒了反笑道:“子陵足加御腹,道什么‘客星犯帝座甚急’,休要把官家拿出来压。你这等祸国殃民之徒,为虎作伥之辈,人人可伐,人人可诛,你敢将头试刀么!”当日闹了这一场,到底没问出个所以然来。眼看着学生们越聚越多,过来声讨的也愈发多,孔源怕打,连同伴当们一块儿,弃了车轿,一道烟地奔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