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那边,这时候杨娘子已经走了,只剩下展昭一个人在丁忧。眼看家里已没人了,展昭遂就将仆从散了,留下四个妥当人看家。
上了年岁,又有老小需要养的,年终叫店铺少纳些钱,尽量安排到店铺里做事去。老都管还有那些主管、对家里有过功劳的人,就分个铺面与他养老。其余的家人,都免了他们的典身钱,又另外赠他们养家之资,叫另寻他主。
众人见说分家,一个个登时火眼金睛起来,“你多了”、“我少了”吵嚷不停。偌大的家业,不信才只有这一些,必定是有人私藏了。
世上的人,拎不清的从来不少,他不管你境遇如何,具体都有什么难处。也不会揣度自己的能耐大小,能否胜任。只要听说了谁家谁家事少酬高,就足够让他心生不满。家家两口儿三更半夜就爬起来,商议这事儿。
少帮的便罢,总有些冷嘲热讽的,专一在背后指手画脚,传的言语格外多。这些人暗地里总得跟别人比比,旁人不如自己时,便幸灾乐祸。比自己强了又忿怒不平,根本没法儿心平气和。
这个时候,三哥展平的乳母被人撺掇,先跳出来不平道:“谁都知道,这一番家业,是因为我们三郎在,才传下来,我就是咱这里头一号功臣。怎么如今要分家,我不能多分,倒赶不上那些后来的了?!”因此忍气不住,只是要闹。如今一把年纪了,不怕人笑。争过来时,也好为后人晚辈多赚些家当。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这奶奶捶胸拍腿的,哭闹便道:“我儿!你在世的时候,对我也十分孝顺了,谁知道才刚咽气,这些人便‘人走席冷’,厌弃我了!你在天有灵,看我一看!一发也把我带了去,强似在这里吃人欺负!咱娘俩个,恁命苦则个!”
这奶奶仰着脖子只管嚎,哭腔里面带着长调儿,三五里外人都能听见。见这个情形,众人慌忙围过来劝。这奶奶看见都过来劝她,越发哭告撒泼起来,直接爬起来要寻死。把头直直朝墙上撞去,哪里拉的住!
另一个**看不下去,走出来问道:“你这么闹,不就是为了城东岳庙旁边的那两间柜坊么?托什么功劳!为三郎办事儿,醮坛点灯,剩下来一百多升的胡麻油,你儿子拿回家去炒菜吃了,神明怪罪需不是你担!你做个**,将有乳食的**与你孩儿吃,却将那无乳的**与主人吃,倒是不憨。你不请神医与大姐种痘,害她没了,你的功劳恁地不浅!”
正演着呢,突然间被别人揭了短儿,**立刻不哭了,爬起来回嘴大骂道:“臭短臊长的胡嚷甚么?!我再不好,也是在太夫人房里面养大的,三品淑人亲指的婚配,在这里轮不到你老猪狗来放屁辣臊!”
眼看两边要撕扯起来,展昭止住二人道:“就事论事,休乱攀扯!”叫人把两个人分开后,让她们先回,等到心平气和了,再过来说。
好容易稍微安静了一会儿,又有三五拨人过来找。众人哪里听了劝?再三解释与他说,只不肯听。几个公公认准个理,死不退步,不管三七二十一,捉了展昭只顾嘈。好便好,不合意时,他们便要拄着拐棍儿,去他祖父老相公坟头上哭闹去。
因家里面鸡飞狗跳的,叫外面看着也不好。不少人私下里劝着说,叫展昭稍微舍一舍银子,两边各自退一步,叫那些老的好停了闹。
倒不是展昭舍不得钱,用他的说法,姤风一起,若纵容时从恶如崩,好人也不免效仿跟随,起些不劳而获的贪念。更何况总共就只有这么多,一味去迁就这些闹的,老实人岂不是得吃亏?这怎么行?
如今已经做了调整,新的好处来不及呈现,旧的好处倒先没了,除了那些老的外,按捺不住过来找的人,都是三五成群的。
本来老都管以为,展昭刚刚当家做主,是需要找几件小事立立威信。直到听说了改契约,又亲自看见了几项决议,惊讶了心道:“平时我看小郎还好,可以担事,谁知道大事弄得跟儿戏一般,全不靠谱!居然在家里变起法来!可恨我当初还助着他!”
自己一把年纪了,倒被个后生小子给骗了,这件事足够让人耻笑,气的老都管肚皮也破了。到如今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已不是那几个能收拾得了的!老都管又没法儿撒手不管,口里面虽然称病不去,暗地里也只好协助着善后。
莫说老都管这样的守旧派,就是那几个跟随着展昭,一块儿更改契约的人,到现在心里面也有些不稳。这事儿展昭也察觉了,遂就安慰左右道:“世人总以为规矩一立,就可以获益千百年,哪里知‘时过境迁’四个字。长远看时,不如早变。世上没有不成的事,只是不得其法而已。如今我以三年为期,三年之后,我敢保云散雾开,扭亏转盈。”
前后过了两个月,一共裁撤了四个主管。新的契约,大的改动有四次,小处也改了有十几次,事情终于能定下来。等到一切结束的时候,免不了几家欢喜几家愁。
这一日主管阎公正在家里,伴当来报说,李嶒的娘子有事要找。李嶒正是展昭的奶兄,前几天刚刚挨了顿打,不少人都已经知道了。李嶒的娘子这时候过来,准没有好事儿!阎公才准备推辞不见,谁知那娘子抢先了一步,已经哭哭啼啼的进来了。阎公只好遣散了两个经纪,且听她说。
那娘子用手帕抹了泪,哭诉便道:“四叔你给评评理儿,小郎他现在还算人么?!他没睁眼就死绝了爹娘,是我妈费心养得活了。老人家自己生的且先不顾,一辈子心思在他身上。如今他当家做主了,理应带挈我们一带,便多争些,别人又敢说什么!换一个人,不说把俺们带起来做个心腹,起码没打的!这般凉薄,合该做丧门星!”
李嶒娘子通红着眼,且诉且哭。讲完了还是那一套,让阎公替他们主持公道。阎公心里面急转道:“这几天我见小郎说话、行事,步步为营,正反两看,没一件不是预先筹划好的,不可能有一时激愤这事儿!既然他敢动手打人,只怕就是故意打了,让他们看的。量他如何有这样的底气?”
阎公接着又琢磨道:“所有人里面,展英母子是站他的。陈主管他们那几个,刚刚才被提上去,自然站在他那边,分了店铺的那些主管,自然都抬他的轿子,算起来十停人有四停在他那边。尤其老都管表面上虽然气他,趁乱生事的是要治的,这个要是都看不出来,我就白活了这么大岁数!余下的四停是观望的,为头作耗的不过才几个。”
想到这时,阎公心内惊了道:“他们犯上不敢出面儿,就想我出来做这个头领,我岂不是成了头一号反叛!大家不过是闹一闹,谁真起义!”想到这时,阎公突然有些后怕:绝不能让他们拖下水去。李嶒娘子不知道阎公心内的寻思,一面哭着说展昭的不是,一面还在不断催,叫阎公出头,替他们两口儿做这个主。
谁知道没说上几句呢,阎公突然改了口儿,仗着是自己是李嶒娘子的族叔,便把出长辈的架势来,数落她道:“你不在家里按礼守丧,又跑到我这来哭嚎什么?打了你家李嶒两下,他不该么?!他平常办的那些事,哪一样不是你撺掇的?是我早就打了!”一顿劈头盖脸,反倒把他两口儿数落了一通。
李嶒娘子本来就冤,来到这不见安慰便罢,倒凭空吃了一通数落,自心里骂道:“守个屁丧!先前你倒没去哭坟?如今到了我们这,却翻篇儿说起另一套话了。成什么亲戚,关键的时候全不可靠!这人心世道儿,如今我也算看明白了,我们是那得罪得起的!”李嶒娘子一面哭,一面气愤愤的走了。
阎公到底不放心,又怕果真靠边站了,第二天赶忙寻了件小事儿,亲自跑过去探一探。这个时候,展昭和老都管两个人,正在小书斋议事呢。
只听见里面的一个道:“打奶兄、逐亲嫂,什么事儿都让你办了!小郎不想想自己的前程?如今已不是开国的时候,只要有军功,别的就可以不在乎。如今上面的那些人,多是尚德不尚才的。这些话儿传出去,风评坏了,你怎么办?!”
趁着话音停下的空隙,阎公在外咳嗽了一声,里头两个人听见了,立刻询问外面道:“外面什么人过来了?有事情么?”底下人立刻回复道:“阎主管有事情等着呢!”阎公立刻跟过来道:“是我,今天正好过来办事,有一件小事要问问。”
当下两个人请他进去,阎公说了几句闲话,顺便就把小事给说了。看他们意思,似乎并没拿他当反派,这阎公终于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