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快要天亮的时候,展昭来到了一处镇甸。果然是乱军到处,犹如飞蝗。触目所及,哪里还有半点活气!这镇甸早已被夏军烧得只剩下断壁残垣,已经是面目全非了。镇内死尸遍地,行将腐烂,气味弥漫,令人作呕。土墙上仍旧在冒着青烟。那展昭又累又乏,直接转头往南面走了。
往南面走时,想不到途中竟有人烟,路上有稀松几个人影,皆衣衫褴褛,面目污垢,把破旧家器背了一身,要往东逃。草丛里有一个老妈妈,神色凄怆,坐在已经过世的儿子身旁,口里不住哭着念:“娘的儿啊”。
不远处另有一个公公,捧着个破碗,用口里不剩几颗的牙齿,将一把野草艰难嚼着。展昭见不得人受苦,把包裹里干粮将出来周济时,公公见了便说道:“哥哥不急着去逃命,反与我饭食,是个好人!俺们一把年纪了,死就死了,怎能要你的!”一面摆着两只手,坚辞不要。展昭听闻这话钦佩,索性将余下的干粮都拿出来分。
突然来了个陌生的人,而且还分饭,不多的边民都围拢来,一面接了展昭的干粮,一面讲些眼下的情形。说起来西夏大军的时候,众人全都放声哭。展昭遂就告诉道:“你们放心,府、麟的事情,外面都已经知道了,不日朝廷就发兵过来,边民马上就有救了!”
没多久干粮分完后,展昭仍旧上马前行。看着展昭远去的背影,有人似乎想起来什么,突然下拜哭泣道:“果然念佛灵验了!佛祖知道俺们遭难,特意差韦驮菩萨来指引俺们!”因这厮拜,旁边的也都跟着拜,一个劲念道:“菩萨真的是显灵了!老天有眼,府、麟肯定不该亡,俺们边人有救了!”
昨夜逃了有一宿,今晨又走了几十里,展昭浑身恍如散架。又没有水,嗓内好似着火一般。之前展昭和蕃人厮杀,身上着了好几刀,将绢帛胡乱扎缚住。叫甲磨了这么长时间,伤口崩裂,血流不止。正要找一个地方裹伤,远远见前面荒村的村头,竟然挂了个酒旗招子,甚为亮眼。
展昭看见了心内道:“如今夏军如此猖獗,这里竟然也有酒家,实在不易!”进里面看时,只见店里面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娘子,荆钗布裙,头发杂乱,面色黑黄,身材村壮,正蹲在那里拨火烧汤。
展昭心里面只要歇,只管找了个案头坐了,问一声道:“动问大嫂,这里是个什么地方?距离麟州还有多远?”那娘子见了展昭先是一惊,因听见问,便粗声粗气回话道:“听口音小哥不是个本地人,你是从远处来的么?俺们这里叫五柳村,距麟州还有个一百多里呢。”
因来了客人,那娘子走过来用黑抹布将桌子抹了抹,问一句道:“我看客官赶路也累了,小店正好有现成的老酒,倒两碗与你解乏好么?”展昭回道:“有茶先倒两碗我吃,酒却不要。”因这个话儿,娘子也就放下酒,重新走到汤锅前。
展昭又问道:“你家店主人去哪了,怎么就大嫂一个人?这个时候还开店么?”那娘子添了几把柴,便回复道:“因为蕃乱,小妇人老公前些时没了,店里面只剩下我一个。死的也死了,活人总得过下去,不开店又能怎么办?汤快滚了,客官要甚么,只管报来。”
展昭拿出来二两银子,便告诉道:“有什么只管搬来就是,只是快些。大嫂家中有草料的话,帮我把马匹一块喂了,多少钱到时候一并拜纳。”那娘子口里胡乱应了,接着又转入灶后收拾。
那个妇人忙活了一会儿,拿眼再看展昭时,见他说了几句后,把一件兵器攥在手里,已经歪着头睡着了。妇人急忙撇下了活计,慌慌张张,转入后院,叫一声道:“大哥快出来,咱们家刚刚来了块好肉!”因这个话儿,从后面立刻转出来一拨壮汉。
妇人继续告诉道:“这厮骑了一匹好马,包裹里面甚是沉重。我见他有兵器在手,自己一个人没敢动手,所以过来跟你们商议。”
一个黑壮的汉子道:“大嫂先去麻翻了这厮,得了手就回来告诉俺们!”还有人道:“嫂嫂小心,不行就叫人!”另还有一个面涅的道:“看准了么?不要鲁莽!”众人都着急要拿人,一叠声道:“你放宽心,出了事情俺们负责,没你鸟事!”
众人商议妥当后,妇人在裙子上抹了抹手,从门后一个瓦罐的底下,摸出一包药攥在手里。回来之后,先去灶台的后面看汤。
仔细听时,展昭似乎还在睡,只听见细微呼吸的声音。妇人把蒙汗药下在了滚汤里面,搅了一搅,然后把滚汤提下来,轻轻走到展昭跟前。
展昭一连厮杀了好几日,甚为饥渴困顿。进了店里才歇了一会儿,眼皮便开始沉重起来,展挣不开,坐在那一个劲点头儿打盹。
那妇人突然走近来,展昭一惊,困遂醒了。看见过来的是店主人,展昭也就放松了警惕,坐直后揉了几下脸,又内视百会了片刻,徐徐长吐气数次。那妇人手里面提着滚汤,只顾往他的碗里面筛茶。
展昭不合贪嘴灌这口黄汤。一碗下去,只道不好。急忙拔剑起来时,早捉脚不住。旁边妇人见势不好,急忙操起条凳子,劈头便砸去。那妇人早年是铁匠铺里面抡大锤的,常人哪个经得起这两下?那展昭看着倒了。后面众人听见声响,一齐抢出,先把展昭的器械给夺了。
只听见有人叫一声道:“你还别说,这厮身上的鸟大裘,果然压风,如今也成了俺的了!”那厮把裘衣披在身上,说这话时,忍不住把衣服抖了几抖。另一个道:“一件衣服能算个屁!这厮身上的倒是件好甲,你把那衣服拿去了,这甲就是俺的了!”说完这厮上来就剥。
眼看这厮们已动了手了,面涅的骂他们两个道:“王达、于贵!还没下令呢,你两个怎么就开始抢了?就算要分,你们也得听俺的号令!”
王达从展昭身上搜出来官诰,便问那个面涅的道:“哥哥,你过来看看这东西,这是个甚鸟?”面涅的那个唤作周平,这周平拿过去细看了一会儿,也不认字,便猜测道:“这厮可能是个细作,待俺问他!你们把水拿过来。”
不知道被泼了多少水,这边展昭悠悠醒转,之前的事情,一时间已经记不起来,只是感觉头痛轰鸣。再一看,却是被人卸了胳膊,使麻绳紧紧缚在柱上,衣襟尽皆湿透了。
四处看时,见上面有三把一字交椅,椅子上稳稳坐了三个大王。中间坐着个面涅的,两边各坐了两条大汉,一个黑面圆眼,一个一部浓髯,有些似阎王殿里的小鬼坐地。展昭今番恁得晦气!逐年家打雁,今却被雁啄了眼。
展昭心里面便道:“我今番若是死在夏人的手上,倒也无怨,谁料却落在了强人手里。罢了,罢了,听天由命吧。”只听那三个强人问道:“你这厮落在俺们手上,今番有甚么话想说?”只听见展昭回复道:“死就死了,没什么话说。”
王达跳起来叫道:“爷爷许多时不曾开荤,口内正淡,今日却正好儿有肉上门。待俺动手,开膛剥了心肝下酒。”说完将尖刀抹了抹袖子,便走将过来。早有喽啰拖过木盆来张血。正是:
架鸡就砧板,只待砍头,
捆羊对刀磨,只等放血。
垂死床前无常套住,
七十五司崔君判斩。
展昭笑了一下道:“我也累了。你动作快些,一发给个痛快吧。”没想到展昭居然不怕,王达骂了一句道:“这鸟厮居然不怕死,老爷今天就成全了你!”才待动手,忽然有一声叫道:“兄弟先不用动手,且听我说!”
众人寻声看过去时,原来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崔起。他之前因为被夏军射伤,陈宁命军士将他送出来,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养伤。后来五寨被夏军攻破,府、麟又被层层围困,这崔起迟迟回不去,外面的夏军,又在大肆搜捕宋朝落单的军士。崔起换了好几个地方,终于在附近安了身,和店里的这几个认得了。
说起来这三个大王也不是闲人:当初朝廷为了抵抗夏军,广招人马,建起了一支“虎贲军”。这一支人马平时耕作,有敌情时,立刻就化身为虎贲勇士,帮忙御敌。
如今宋军被打得散了,上面没有了领头的人,这些人胡乱聚集在一块儿,表面看时是村里的店家,只要有夏军摸过来吃酒,立刻对他们下黑手。有些看着像细作的人,也一块儿拿。这厮们松松散散也没个军纪,遇事就乱做,别说让展昭误以为是大王,让别人看见了也不像好人。
崔起今天路过这里,一听说店里面拿了人,心里便有三分怀疑。走进来看了包裹和行李,还有那一张官诰,立刻冲进来把展昭救了。
等到崔起把事情说明白后,周平立刻站起来道:“幸亏是崔知寨今天来了,不然俺们又闯了大祸!”说着周平把王达和于贵都揪过来,呵斥便道:“才刚我说甚么来?让你们好好查一查,别害了好人。鸟厮们看上了人家的东西,都嚷着要分,我劝还不听!真做出事来,你两个把我也害了!赶紧过来给指挥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