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地银白之间，一条苍茫古道绵延无尽，疾风阵阵，卷起细碎飞雪，在晨曦的照耀下，折闪斑驳微光，耀目而苍凉。
“蹄蹄踏踏。”
风声啸，马蹄声碎。
两匹棕鬓快马，自古道边际疾驰而来，锦裘豪侠、黑衣年少并肩策马，撞散了一层又一层飘荡的碎雪，光耀闪烁、似白昼星落，马蹄卷起阵阵白烟，如蛇蜿蜒。
登记官神智虽迷糊了些，但好在耳朵还正常，听到了马蹄交错之声由远及近后，便抬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桑千秋勒马缓行，在离城门尚有百步之遥时，选择下马行走，楚笑烦见之，亦从善如流。
二人牵马并行，而那登记官仅是遥遥望见，便起身拱手恭迎。
“桑庄主许久未见，不知今日进城，所谓为何事？”
“许久未见了，徐兄弟。”桑千秋牵着马绳，提拳拱手道：“今日进城，是为拜见府尊大人，许兄弟可知，府尊大人何在？”
“便在府衙之内。”徐兴彦答道：“大前日的大雪，压塌了几间民宅，府尊担心还有余灾，不敢轻易走动，这几日一直在府衙之中坐镇。
说起来，还要多谢桑庄主，多亏快意庄的兄弟，雪一停便来城里帮忙。
不然，仅凭府衙这些人手，根本忙不过来，到时事情一扎堆，必定会顾此失彼。”
桑千秋微笑：“守望相助而已，都是诸余子民，何须言谢。”
“总不能当作是理所当然，那也太让人心寒了。”徐兴彦颔首示意，而后微微扭头，看向楚笑烦说道：“阁下虽看着面生，但眉宇间气宇轩昂，绝非是无名之辈。
不知徐兴彦，今日可有幸与阁下相识？”
楚笑烦牵马上前，拱手道：“神鳌岛门下楚笑烦，见过大人。”
“哎，守城士卒而已，大人这称呼，兴彦可实在担不得。”徐兴彦连连摆手，对楚笑烦解释道：“楚大侠大派弟子，直呼我名便可。”
“楚笑烦，见过徐兄弟。”
“楚大侠多礼。”徐兴彦回礼过后，侧身让开进城之路：“二位踏早而来，应是有要事在身，名牒便不必看了，速速进城吧。”
“多谢。”
二人拜别徐兴彦，牵马入城，见两侧方圆，房屋错落有致、鳞次栉比，虽不见繁华，但自有独到之处。
可惜街景荒凉，见不得多少人踪，入城之后，二人并未交谈，便不约而同的向东走去。
城东，便是诸余“琼林”所在。
楚笑烦的确是第一次到诸余，此前也并不知晓城中“琼林”所在何处，可有些事情，并没有那么复杂。
毋庸置疑，似诸余这种小城之中，那最高的建筑，必定就是“琼林”所在。
“琼林”，就是要让你入城第一眼，便能见到、明白，它在哪里！
二人一路东行，不多时便到了“琼林”门前，材质虽有些不同，但那统一样式的飞檐斗拱、彩绘琉璃，无不昭示着此楼的身份。
声望存于人心，哪怕“琼林”自此摘了牌子，也不会怕客人走失、走错。
“呦，我说今儿个起床，怎么左眼皮跳个不停，原来是有贵客大驾光临。”那清瘦和善的掌柜孙友，眼尖极了，隔了老远便看清了二人的相貌，早早出门相迎，不敢怠慢：“桑庄主、楚大侠，屋外风寒，快快进来。”
孙友乃是诸余本地生人，蹉跎四十余载，从未背井离乡，能认得楚笑烦，乃是因为他是“琼林”贵客。
孙友身为诸余“琼林”的掌柜，也算是门面人物，认得多一些，乃是硬性要求。
若是因为眼拙，怠慢了某些大人物，岂非是堕了“琼林”积攒下的名声？
孙友笑容可掬，躬身上前，接过二人手中的马绳，转手交给在一旁侍候的小厮：“独厩，用最好的饲料。”
“是。”
目送小厮离开，孙友侧身恭敬道：“二位，请了！”
桑千秋、楚笑烦入了“琼林”，在孙友的引路下，径直坐进上间。
紫砂茶具早已摆好，孙友挽袖，亲自提壶为二人斟茶。
孙友将茶碗轻推至二人身前，解释道：“楼主昨夜与友人痛饮、通宵达旦，直至一个时辰前，才堪堪睡去。
我已派人去通知楼主，但等来见二位贵客，可能还需要些时间。”
桑千秋道：“余楼主既然刚睡，便无需特意惊扰了，我二人来此，并无要事。”
“非是要事，而是规矩。”孙友摇头道：“二位贵客光临，乃是‘琼林’大事，若是等楼主醒后，知晓我并未通知于他，那可要受上不少的责罚。”
“早闻‘九变环刀’余开济，乃是当世刀法大家。二十年前，于辽州风雨湖，靠着一手自创的‘飞瀑连环刀’，力战九大寇，九斩连环摘首取命，除尽九寇一战成名。”楚笑烦对余开济的成名事迹，如数家珍，端起查茶碗，饮上一口后，才继续说道：“此等豪杰，我早就想结识一番，今日若是能有幸得见，当真是不胜荣幸。”
“哈哈哈。”听得楚笑烦吹捧自家楼主，孙友笑着回道：“英雄自是惺惺相惜，我相信，楼主也是同楚大侠一般想法。”
三人闲谈一会儿后，孙友方才主动提道：“不知二位今日来‘琼林’，所为何事？”
“满足口腹之欲而已。”桑千秋饮下茶水之后，腹中更觉饥饿，便笑着说道：“孙掌柜，可莫要吝啬食材啊。”
“巧了，雪前主楼，刚送来几只壮实的黑凤鸡，配上山民挖来的珍惜丹参，做上几道佳肴，养气、好吃，保证能让二位满意。”孙友侃侃而谈、头头是道：“楼里的白案师傅，也刚从京中进修归来，几款精致点心，乃是御厨所授，皇家吃得，我楼中贵客，亦是吃得。
如此安排，不知二位可否满意？”
“孙掌柜安排的周到。”桑千秋颔首，面露满意之色：“老弟怎么觉得？”
“很好，就按孙掌柜安排的来。”孙友说得很是诱人，楚笑烦纵是刁钻的食客，也挑不出太大的毛病：“对了，我今日来此，是有几封信，要拜托‘琼林’代送。”
孙友道：“大燕境内，无所不往，楚大侠尽管放心。”
“熟客了，不然我也不会特意来此。”楚笑烦伸手向后，身子一抖，便掏出了厚厚的一摞书信：“这些，就麻烦孙掌柜了。”
“额，这......”饶是孙友见惯了世面，可见楚笑烦掏出这么多的书信，一时间也是呆愣当场：“这些，可都是送予一人？”
“当然不是，这是一人一封。”楚笑烦笑着解释道：“孙掌柜放心，不多，也就三十来封，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很好送的。”
孙友将信将疑，接过那一摞书信一看，不自觉便开口念出：“钰琅剑派萧冰儿收、金玉阁慕红柳收、百药盟乐风铃收、剑池端木雅然收、天下楼左侠岚收......”
“咳！咳！咳！”
见孙友越念越多，有些收不住的架势，楚笑烦急忙出声提醒，若再不阻止，自己这点“孽债”，就都抖落在桑千秋面前了。
不知为何，楚笑烦并不是很想，让桑千秋了解这些事情。
“哦......哦！”
孙友有些后知后觉，但也不能怪他，毕竟收信之人，都是江湖上有名的侠女佳人......
三十来封书信！这等手笔，对于单身至今的孙友而言，着实是有些惊世骇俗了。
“咳，楚大侠交友广阔，着实让人佩服。”孙友轻咳一声，保证道：“楚大侠尽管放心，既都是江湖名家，这些书信，最晚半月之内，必定能全部送到。”
楚笑烦微微颔首，笑而不语，显然是不想再接这话茬。
惊讶已过，孙友的人情世故自然便回来了。
自知失言，孙友当即躬身道：“二位聊着，若无它事，我便下去准备吃食了。”
“要快些。”桑千秋笑着，给孙友递去了台阶：“早饭都没吃，就等这一顿了。”
“二位放心，饭食随后便至。”
孙友走后，桑千秋便一直笑着盯着楚笑烦，尴尬的楚笑烦不得不端起茶碗，遮掩住视线。
见楚笑烦这般尴尬，桑千秋心中觉得有趣，想不到他这老弟，竟然还会在乎面皮。
思来想去，桑千秋决定还是调笑几句，毕竟机会难得，可还未等他说出口，边听外面传来了争吵之声。
“为了陈家，你不能这么做！”
“我不管，父亲，当初是你答应我的！”
“前功尽弃啊！前功尽弃！你忘了在天尊面前，立下的誓言了吗？”
“我没忘！可我不愿一直这样！”
“我不管......”
“二位，要吵就去外边，别影响到其他客人，也莫要让我们难做。”
“啊，对不住了孙掌柜，孩子受不了山上的清苦生活，闹脾气呢。
走！咱们回家说！”
爱看热闹，人之常情。
蓬勃的求知欲，挂在楚笑烦脸上，秉着乐子人的精神，他侧头试着望向外面，却看不清究竟是何人在争吵。
“那年轻人的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楚笑烦略感疑惑，他来诸余不过数日，还是第一次进城，怎会对城中人的声音，觉得熟悉？
难道听错了？不对，一定听过！楚笑烦的五感敏锐，极少出错。
“是陈家父子。”桑千秋见楚笑烦神色疑惑，开口说道：“至虚真人六弟子陈阳平，与其父亲陈道常。”
“哦，怪不得会觉得耳熟。”
楚笑烦恍然，前日在酒席上刚打过交道，虽仅是只言片语的敬酒客套，但确实还有些印象。
楚笑烦好奇问道：“我听他们父子争吵，似乎这陈阳平，并不是自愿上山？”
桑千秋解释道：“五年前，陈道常身染恶疾，药石无医，性命垂危之刻，陈阳平亲去灵宝观，于天尊殿中向灵宝天尊许愿，只要其父陈道常痊愈，陈阳平愿留在观中，侍奉天尊十年，无怨无悔。”
“所以，陈道常真的痊愈了，而陈阳平是应誓当了道士。”楚笑烦疑惑道：“可陈阳平，能为其父许下如此重誓，不应是后悔之人啊？”
“陈家父子之事，在诸余也算广为流传。父慈子孝，若非陈家商人出身，说不定都得到朝廷的嘉奖了。”桑千秋嗤笑着说到：“流言有两种，其一，是陈阳平见父亲果真痊愈，便诚心实意，上山还愿。
其二，则是陈阳平知晓陈道常回天乏术，上山拜天尊许愿，仅是做做孝子的样子，给世人去看。
可哪曾想，陈道常真的痊愈了，并在听闻陈阳平拜天尊许愿之事后，对道家神异深信不疑。
怕遭愿力反噬的陈道常，便强逼其子陈阳平上山还愿。
第一种言论，乃是主流，而第二种言论，则少有人提及。
毕竟，陈阳平上山之后，表现极为刻苦，道法水平也是得到了至虚真人的称赞。
若非情愿，陈阳平何必做到如此地步？”
楚笑烦挑眉道：“可据今日所见，似乎第二种言论的可能性更大。”
“君子论迹不论心。”桑千秋看得明白，无所谓道：“无论陈家父子是何想法，但在世人眼中，这便是父慈子孝的美好故事。
只要不自己砸了招牌，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
“这个道理，我也明白。”楚笑烦耸了耸肩：“可我看，陈阳平似乎有些坚持不住了。”
桑千秋玩味道：“陈阳平可能是担心，再熬五年，他陈家的那点家资，便都被陈道常败光了。”
“哦？此言何解？”
楚笑烦心中好奇又起，儿子担心父亲败光家资，倒也有些罕见。
“陈道常大病时，陈阳平尚不堪大用，陈家生意基本处于停摆状态。
一块肥肉，就这么明晃晃挂在眼前，没几个人能忍得住。
有诸余同行，出手截了陈家的买卖，并设计让陈家亏了一大笔钱财，虽不至破产，但财力却大不如前，陈家自此在诸余富商中，再也排不上名号了。
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陈家数代经商，积攒的家底还算厚实，等陈道常痊愈，以他的精明劲，东山再起也未尝不可。
可惜，经历生死的陈道常，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