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顿酒,直喝到月上柳梢,按照现在的时间差不多得到快十一点了。
程煜发现这俩人还真是海量,本以为王雨燕一个女孩子家,酒量总归有限,但没想到,这丫头似乎比孙守义还要能喝一些。
通过融合的记忆,程煜知道自己这个身份在孙守义离家之前,大概也就是一壶酒的水平,这几年当了捕快,就算是酒量练出了少许,可终究不过两壶酒的水平。
也就是程煜本人,喝着明朝这种低度酒,虽然觉得还有些余力,可也不敢大意,谁知道这酒后劲如何?是以,眼看着早就超过了原先那个捕快的量之后,干脆就开始装起醉来。
毕竟是个半吊子的读书人,醉了也不会有太狂悖的行为,程煜只让自己半躺在椅子上假装睡觉醒酒。
在这个过程里,孙守义和王雨燕依旧是接二连三的喝着,似乎是这一路往塔城赶,一直绷着某几根神经,现在才终于放松下来,于是也就放心大胆的把自己往醉里喝。
王雨燕的确是个话痨,一边喝还一边不断地说着话,但不久后程煜就发现,自己还真是看走了眼,这个王雨燕,看上去大大咧咧什么话都敢说,但实际上,她那絮烦的言辞之间,透露的信息极少。甚至于程煜刚装醉那会儿,她不顾男女有别的直接钻进了程煜的怀里,借着找程煜喝酒的话由,着实的试探了一下程煜究竟是真醉还是假醉。
而对于她这些举动,孙守义也不予阻止,比起白天时王雨燕只是言辞上挑逗就被他喝令制止简直云泥之别,这说明孙守义是赞成她试探程煜的,说白了,就是这俩人终归有些不可告人的事情,哪怕是程煜他们也要防着少许。
但程煜也通过二人的小心翼翼看明白了,喝个酒,原本该全然放松的事情,却搞得这么獐头鼠目的,孙守义此番回乡,显然并不是回来好好过日子的,这里边的事儿只怕不小。
也是二人没见过五百年后人的演技,着实看不出程煜其实并未醉去,酒至半酣,二人终于还是透露了些许信息。
“大哥,你这总角的弟弟到底信得过信不过啊,你当初跟我说有个当捕快的弟弟,我还觉得咱们的事得着方便了。但现在看来,你这个弟弟古板的很嘛,我简直怀疑要是我们把要做的事情跟他讲了,他能直接把我们锁到衙门里头去。不过有一句话你倒是讲的不错,他长的是真的蛮俊的……”
“燕子,我警告你,不要打我这个弟弟的主意,他跟他家老子不同,他是清清白白的。虽然只是个捕快,但这份营生本来就是他自保的一种手段。你不要想那种歪心思。至于我们的事,本来就没打算告诉他,但即便他知道了,我敢打包票,他绝对不会告发我们。这一点你只管放心。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我们要做什么,而是另外两家还联系不上,我们现在除了等,根本么的其他的办法。”
王雨燕撇了撇嘴,满不在乎的说:“我说大哥,我好歹也是你的义妹,你怎么光顾到你那个弟弟啊?我就算有什么心思,我这身皮肉是配不上你家弟弟啊?我又没打算嫁给他当少奶奶,大家逢场作戏,他情我愿的,你就不要管那么多了吧?”
“不行!”孙守义一扫微醺之态,无比严肃。
王雨燕无奈,只得挥挥手,很是扫兴的说:“行吧行吧,不就是个俊俏郎君嘛,就我这个身子,出去什么样的俊哥儿找不着啊?”
孙守义望向王雨燕的眼神分外严厉,可转而看向程煜的时候,却皆是爱护。
“再有,大哥,我们就非要等到另外两家啊?你是真信什么摸金校尉合则生分则死的屁话还是的啊?就我们俩联手,只要找几个盗门的人接应,什么墓我们下不去……”
话至一半,孙守义压低了声音凶狠的喝止道:“疯的啦?什么吊话都敢讲,这城里头到处都有可能有锦衣卫。我进城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城门头子上,明显有两个飞鱼服手上拿张什么纸头在对我们指指戳戳的,你是非要被锦衣卫盯上才开心还是啊?”
王雨燕微微一惊,抬起眼皮往头顶看了看。
孙守义这话倒也不假,虽然锦衣卫也不是万能的,但如果真的在进城的时候就已经被关注到了,这会儿也真的保不齐隔墙有耳。
他们当然不知道,锦衣卫的确是在他们甫一进城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他们,但一来那份文书已经作废,朱佑樘大赦了天下像是孙守义当年那点未经证实的罪名,自然也无人追究了,二来呢,程煜毕竟是这塔城县衙的捕快头子,锦衣卫那边也有人与他交好,多少会给几分面子,还真不至于派人来蹲房顶听贼话。
程煜这会儿已经心里有数了,情知关于孙守义生死这部分的剧情已经彻底展开,他也就假装从酒醉中迷迷糊糊的醒来。
伸了伸手,碰到了桌上的菜碟子,叮咣乱响,程煜像是被自己吓了一跳。
迷离着醉眼,程煜看着眼前二人,假装舌头还没顺的说:“嗯?锦衣卫?刚才谁说锦衣卫?锦衣卫没事,我跟县所的总旗喝过酒,他不会派人盯我的。哥哥你是不是还在担心你当年那件事?我跟你讲,不要烦,下午我回衙门,锦衣卫那边派人过来打了招呼。他们肯定是知道你回来了,但也讲过了,既往不咎,以后你就安安定定的在塔城过日子,我家有的你家全都有,我爹走之前就讲了,我们家有一半是你们家的,随要随拿走。回头你给我娶个嫂子,再给我生两个大胖侄子,乖乖,日子不要太开心哦……呵呵……我跟你讲,虽然老爹走了之后,家里头生意都转出去了,但每年收回来的租子,少说也有个大几百两。苏州那边的绸缎生意,宫里每年都有单子给我们诶,那边不敢玩花样的。光是那边,一年也有少讲千把两银子。一年二千两,我们兄弟俩怎么不够花啊?就算加上燕子妹妹,也总归是花不完的吧……”
说这么多,几乎把这家的家底子都掏出来给孙守义看,就是想从第一步淡化他重操旧业的念想。毕竟,安稳日子谁不想过呢?总不能是摸死人骸骨有瘾吧?孙守义如此,王雨燕也该当如此,尤其她一个女孩子家家,就算是不太顾及名节,在某些方面有些放荡之嫌,可那也是她的选择。尤其是程煜这种现代人的观念,王雨燕好男色,那是她的自由。如果能用程家的财产让王雨燕放弃那个念头,程煜也真是不会舍不得那点银子,更何况那本就不是程煜的钱,都是这个任务里的程煜的钱。
孙守义闻言,宽慰的笑着,拍拍程煜的肩膀,说:“老弟你的心意我懂,以后也不要再讲什么你家有我一半的话,你家的就是你家的,当初我们父辈一起挣的钱,你爹爹用来经商,我爹爹用来挥霍,那是他的选择。所以,你们家不欠我们家任何。我做哥哥的,晓得你是真把我当亲哥哥,那就够了。”
王雨燕也抚掌道:“程家哥哥,你跟大哥将这些么得关系,我可是个外人呐,你就不怕我听了动了坏心思,到时候谋夺你的家产啊?”
程煜依旧装作醉后未醒的模样,一挥手,毅然决然的说:“要就拿走,不拿是小狗,我又不在乎咯!”
孙守义和王雨燕对视一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讲起来,程家哥哥,你刚才讲宫里头每年都有单子给你,这我倒没听我大哥讲过呢,你们家在宫里头还有关系啊?是哪个妃子还是哪个太监啊?”
孙守义听见,赶忙喝止:“不要瞎问。”
王雨燕吐了吐舌头,但明显很有兴趣,程煜也并未打算隐瞒这些,于是强撑着坐正了身体,给自己倒了杯酒。
喝下之后,程煜先是傻笑了两声,然后手指对着王雨燕指指点点的说:“你猜错了,不是妃子也不是太监,我家哪块来的皇亲国戚啊,真要是有妃子在宫里头,我爹爹还不早就跑到京城去了?其实哦,我也不是十分清楚……”
孙守义沉着脸,他本就是知道这件事的,眼见程煜要和盘托出,他喝止道:“程老弟,喝多了就吃几口菜,燕子就是随口一问,你不要当真。”
“燕子妹妹又不是外人,不当事的。而且这件事,哥哥你比我清楚诶,当年京城那个人想反悔,还是你家爹爹跑到京城去踹了他家的门,把他打的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的,他们才重新把宫里的单子给了苏州那边。要不然,缂丝的那笔钱,我现在恐怕是拿不到咯。”
王雨燕此刻凑上前来,饶有兴致的问:“到底是个什么关系啊?大哥你怎么就不能告诉我呢?”
见程煜坚持要说,孙守义其实也觉得告诉王雨燕不算什么大事,毕竟发丘中郎将跟他们也算是同路人。
于是,他拍了拍程煜的手背,说:“行了行了,你少讲点儿话吧,我来说。你快点儿吃口菜,舌头都打结了。”
然后,孙守义望着自己的义妹,说:“其实,我爹爹那年去的也不是京城,煜之那个时候还小,应该是记错了。我爹爹去的是金陵,砸了他家两扇门,吊人一开始躲到不肯见我爹爹,家里头门被砸穿了才跑出来。狗日的要是再出来的晚一点儿,我家老子差点儿就把他家的事情嚷嚷出去了。”
王雨燕难得的捂着嘴,娇笑道:“大哥你就别卖关子了,到底是个什么事?”
“那个人,是江宁织造的织造太监的干儿子,皇商嘛,每年手里头宫里的单子,纯粹就是凭他心意,想给哪个就给哪个。但是同时呐,这个吊人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他是当代发丘中郎将的堂弟。虽说如今的发丘天官年事已高,但巧得很,他在自己的族人当中找到了合适的传人,不出大的意外,下一代发丘天官,还是他家人。所以,这个干儿子除非是想要掉脑袋,否则,他的这个身份,就绝对不能被传扬出去。当年煜之的爹爹走得早,那个吊人以为煜之年少好欺,就想顺势断了程家的单子。我老子晓得以后,就跑到金陵去砸门去了……”
王雨燕听了也是哈哈大笑,拍着手跳着脚说:“大爹爹干的漂亮!给太监当干儿子的叼毛灰,就该好好教训一下子,让他们发丘总骑在我们摸金的头上,其实哪个把他们当回事啊!现在又不是曹魏时期咯!”
孙守义再度瞪了王雨燕一眼,王雨燕也知道说的太多了,缩了缩脖子,嘻嘻笑着。
程煜看上去醉眼迷离,但其实心里明白的跟明镜似的。
孙守义似乎很能镇得住场面,这个王雨燕似乎也很听这位大哥的话,可其实,这俩人之中,孙守义是那个很容易不知不觉就被王雨燕牵着走的人。
程煜算是明白了,这俩人里,真正拿大主意的,还得是这个看起来被孙守义约束的很好的义妹。
而这,程煜也就明白了,想让孙守义放弃下墓的念头,真正的关键反倒是在这个王雨燕身上。只有王雨燕放弃了,孙守义才会真正的放弃。
按照这个思路,程煜对比了李叔资料里对这段往事简短的描述,脑海中逐渐出现了历史上这件事的完整轮廓。
孙守义因为参与过倒卖明器,上家被抓之后胡乱攀咬,导致锦衣卫将其作为盗墓团伙的一员准备实施抓捕。这种事,没被抓到也就罢了,真要是被锦衣卫抓了,那即便是锦衣卫看出来你没有直接参与盗墓,而只是销赃的那部分,恐怕也就没有机会离开锦衣卫的大狱了。
而孙守义其实并没有直接参与其中,这一点想必锦衣卫也是心知肚明,否则,即便是朱佑樘的大赦也未必好使,锦衣卫抓了孙守义,有的是办法让他承认自己在大赦之后又犯过事。
出外躲逃的这些年,孙守义又能靠什么为生呢?程煜想都不用想,也能想到,以孙守义的为人,下墓他大概率是不会去的,但继续倒卖明器,恐怕是他最好的营生。
就如同李叔资料里写的那样,摸金校尉,以及发丘中郎将,鉴真的能力绝不在那些文物专家之下,墓里出来的明器,他们很轻松的就能断代以及定价。而那些造假的玩意儿,要是能把摸金校尉给骗了,可以说,那些普通的藏家,也大概率会被骗。所以,这是孙守义这几年最合适的生存之道。
恐怕也就是在这种生活之下,他居然遇到了其他三名摸金校尉之一,也就是眼前的王雨燕。
孙守义的父亲孙成,一开始连武功这些都没教他,就是想藉此断了摸金的传承,更多的应该是被这个世界的程广年说动了吧。可后来,程广年突然离世,让孙成意识到,要是自己再出点儿什么意外,那程家就没人看着了。被逼无奈之下,他让彼时已经十三四岁的孙守义,又开始习武。但是,孙成却终归是没把其他三名摸金校尉的联络方式传给他。
至于王雨燕,为什么她也失去了和其余摸金校尉联系的手段,程煜不得而知,但在漫漫的历史长河里,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明朝又没有手机又没有电脑的,再如何神乎其技的联络法门,也很有可能失效,所以王雨燕也找不到其他三家,并不算什么特别奇怪的事情。
程煜估计,王雨燕肯定是单独下过墓的,所以她才认为分则死根本就是祖上为了吓阻他们而设立的一个谶语,也根本就不是什么必然会灵验的诅咒。所以,她才会跟孙守义说找不到其他两家就找些盗门的人帮手,一样可以风里来雨里去。
而此刻的孙守义,还没有完全被王雨燕说动。
再往后的发展,大概就是孙守义最终还是没联系上另外两家,又或者联系上了却又出现了什么差池意外,导致被王雨燕说动了的孙守义最终还是下了那个墓——至于是什么墓,程煜估计,这会儿这俩人恐怕早已探好了,只是因为孙守义不肯下去,坚持要找到其余两家联手行动,所以俩人才回到了塔城。而回到这里,也是为了有个方便那两家找上门的地址,目的最终还是为了那个墓葬。
总之,孙守义下了墓,又或者是他和王雨燕一同下了墓,但是墓底下出了事,最终孙守义埋骨墓中。如果王雨燕也下去了,就说明是孙守义拼死把她给救了上来,所以,后来江湖上才流传,四名摸金校尉只剩其三。
孙守义大概率是没有结婚生子的,所以他这一脉就算是彻彻底底的断了。王雨燕大概也是经此一役,终于大彻大悟,相信了那条六字祖训,在摸金校尉再也不可能凑齐之后,心灰意冷,远遁江湖,不再做这方面的营生。
而现在,程煜必须阻止这一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