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都治安不在冷成德的管辖范围内，是以善财街一夜之间死了三个人，还有两个被砍了脑袋的这种事，也是在晨起听到锦衣卫布置在城里的暗桩上报才知道的。
没成想他刚换补服甲胄要去任上，他家那个许久不曾惹事的大小姐就拎着两颗脑袋，踹开了他的房门。
*
“目春秋，桑天良。”
*
他打量着她一身夜行衣，还有一对乌青乌青的眼睛，哼了一声：“还有一个呢？”
“这就要问你了。”说完，又追加了一句质问，“王蒙到底是谁的人！”
冷成德听到这个名字，很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我不知道你在说甚么，马上就是应卯的时辰了，还不收拾整齐入宫？！今年的绩效考评不想要了么！”
冷溪全然无视了他话里的威胁，直视着他的眼睛：“王蒙死前曾说丁家村没有除了我娘一个人姓丁，他之前丁盟那个名字是假的，加之他之前多次前往乱葬岗祭祀，可以看出他根本不是丁家村人，而是华都人。再者，当初我偷查丁家村旧案记档，我娘籍贯上写得清清楚楚，丁家祖祖辈辈都是皇家御厨，生活在华都城内，根本就不是丁家村人。整个丁家村压根就是个谎言！”
冷成德厉声喝断：“是你自己没搞清楚！你找到的记档，只怕全都被人动过手脚！根本都不是真的！”
“你不觉得你在贼喊捉贼吗！”
冷溪粗着脖子顶撞回去，“你不说是吧，那就让我来告诉你甚么是真相！当年你把我娘藏进金水镇后的深山老林里，不让外人找到她，而王蒙其实是你一早就安插到东厂的线人，后来机缘巧合他又被秦世忠作为寻找我娘、监视我娘的暗访者派出去，他便一边应付差事，一边保护我娘！后来丁家村之址因我而暴露，丁家村遭灭，想来不仅仅是因为我吧？”
“不要再说了，当年若非你一时任性闯出去被秦世忠的人看到，现如今我们家早就一家团聚了！”
“王蒙既然是你的暗桩，自然会替料理到周边秦世忠的眼线，不让他起疑，可是为何偏偏就这么巧，我只孤身闯出去了那么一次就被秦世忠的人撞见，就能给丁家村全村招来那泼天大祸？！冷成德，这究竟是巧合，还是你故意让王蒙留了空，要害死我娘和我？！”
“你！简直一派胡言！”
冷成德被她连珠炮似的质问气得面红耳赤，咬牙切齿。
他本来就不善言辞，根本说不过她这张在市井和泼皮无赖吵架吵出来的嘴。
*
来的路上虽说也能想出来个大概，但冷溪也是现在边说边把这些天所有的思绪全部捋清了，并且越说越顺，越说越来劲儿。
就连闻风赶来的冷炼冷焕也都听得呆在门外，半天说不出话。
他们也实在很想知道丁家村的真相。
从前父亲每每说起娘，都说自己有苦衷，可从来都没和他们兄弟两个说过，这苦衷到底是甚么。
然而他们老子那张脸红了又青，青了又黑，一双炯炯有神的老眼，瞪着面前梗着脖子与自己对峙的冷溪，胡须气得狂抖，扬起的手想要抽她一巴掌，却又实在心虚。
因为她说的有一大半，都是真相。
*
“王蒙如今死了，是昨夜为了从目春秋箭下救我才死的，他死前说，这是向冷家、向丁家村众人谢罪了。”
冷溪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我真的不明白。冷成德你说话呀，真相到底是甚么！丁家村一案，究竟是你我谁的错！是你借刀杀人，还是我误了全村！你说话呀！”
“小鱼儿……”冷炼听着妹妹这般声嘶力竭地诘问，心里能好受到哪里去。
他想上前劝说，可还没走出一步，却被父亲铁着脸，硬着声气呵止：“这是甚么时辰了，还在这儿站着，都给我滚去应卯！”
吓跑了两个儿子，转过头对着这个女儿也不会有好脸色，“才做了几日官就又飘了是吧，我当你是长进了没想到还是这般目无尊长，冲动妄为！今日驯象所你不必去了，给我去跪家祠！去跪！”
“跪就跪！我就去问问列祖列宗，到底是你错还是我错！”
她如今已经不再拿断绝关系那一套去威胁他了，因为一旦曾经的怀疑有七分可能就是真相时，他和她还是不是父女，对她来说就已经无所谓了。
*
已经快要春末了，天气随着日头高升，一点点热起来。
有些地方甚至过早地听到了鸣蝉聒噪，冷溪跪在空无一人的祠堂里，对着上方寥寥无几的牌位，还有梁上那几方匾额。
孝悌忠信。
孝子贤孙。
孝子爱日。
孝……
笑。
全然可笑！
*
“老爷性子硬，脾气急，偏生还是个嘴笨，不会解释的。”老张头家的把众人屏退，独自走进家祠，恭敬地给冷家祖先添了柱香，一面说道。
也不管冷溪在不在听，自顾自说下去，“我家男人是在军中就与老爷结识，几次三番被老爷救了命，然后就跟了老爷。我俩婚嫁的早，但自我男人被抓去充军，便一直留我在老家侍奉病弱老母，直到后来当今官家登基，老爷做了锦衣卫指挥使，我男人也跟着鸡犬升天，这才将我和老娘接进帝都。”
冷溪没听懂：“你跟我说这些作甚？”
老张头家的接着缓缓道来：“没成想我们才在帝都落脚，我婆母水土不服，一口气没上来，人就突然没了。当时我男人和老爷在外办差，我一个乡下村妇在华都城里无亲无故，逢此变故，立马就慌得六神无主。幸好有夫人，替我前后周全，还拨了银子出来专门为我婆母操办丧事，这才没叫老人家曝尸野外，草草离去。”
“夫人？我娘？”冷溪有点来兴趣了。
“是啊，就是姐儿她娘。”那老妇素来板正的脸上竟在提起此人时有了丝不忍惊动的温柔，“夫人虽是御厨之女，但到底是皇城脚下长大的，规矩体统一丝不错，为人爽利健谈，当时不光是先去的孝惠皇后喜欢她，满华都的官眷都爱同她来往。我便是在夫人手边，由她手把手，一点点耐心教导起来的。”
“怪不得，妈妈你训我的时候，简直跟我娘一模一样。”冷溪居然被惹出一番柔肠来。
“可姐儿总也不听呀。”老张家的看着她，不由有些无奈。
冷溪却道：“没事儿，反正我也不怎么听我娘的，您不爱介怀，继续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