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头家的接着说:“像夫人这样厚道好性儿的人,却只一个莫须有的偷盗罪名,就被逐出华都,母家灭门,这件事姑娘可曾查过?”
冷溪心里咯噔了一下:“冤我娘的便是奸妃方琳琅,还需要查么?”
“今日姑娘想要查问的真相,老爷说不出口自有老爷的道理。我来,也只能把一些如今能告知姐儿的事说一说。”老张头家的似还有些顾虑,话确实只说了一半,“当年夫人看似是被休离都,实则一切另有安排。夫人确实不是丁家村人,而金水镇下一开始也确实没有丁家村这个地方。其中所有的人,都是应官家和老爷的差遣,更名改姓,以便保护夫人和姑娘的。”
冷溪不信:“不可能,明明村里有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还有老人、妇人,若是暗中护卫,难不成还要他们缩骨易容不成?”
“此番作为,不光是为了守着你们母女俩,是以为做的逼真,这些人里便将全家一块迁了来,一切布局私下多时,这才没叫恶人发觉。”她说得声轻语细,除了冷溪再无第二个人听见,“你方才逼问老爷,王蒙之事也完全是错怪了老爷。当年丁家村之址被发觉,确是三姑娘兀自离村,被人认出导致。”
冷溪心里一凉,脸色也白了几分。
老张家的见她如此,忙安慰道:“不过当时那情形,即使姑娘不离开村子,秦世忠也早对王蒙起了疑心。”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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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阉狗多疑又心思缜密,多年之后终于猜疑到了王蒙,便用他满门几番试探。一边是自己阖族性命且自己身份的秘密,一边是丁家村一众同僚及其家人,王蒙夹在中间也是左右为难。”
“可他最终选了保自己还有自己族人,对么?”冷溪凉凉地问,她一向是心里有甚么就说甚么,“所以最终是他出卖了丁家村,可冷成德为何从来不说,还一意要怪在我头上呢?”
老张头家的拍了拍冷溪冰凉的手:“姑娘宽心吧,王蒙当时颇受秦世忠信重,为老爷打探出不少东厂秘辛,手下暗桩无数,一旦他暴露了,所要牵连的或许就不止一个丁家村了。东厂那头也是拿姑娘你说事,老爷即便知道真相,却也不能表现出来,老爷一直以来都知道不是姑娘你的错,心底也从未怪过你。而且王蒙死前,也一直暗中帮着锦衣卫,你的人所看到的他去乱葬岗祭祀,也纯粹是祭奠他自己的家人。”
冷溪一惊:“他的家人?秦世忠动的手?他这么做了之后,如何让人信服?!”
老妇长长地叹了口气:“是他的家人自己选的,一把火,一场大雪,一门十二口走得干脆又干净。”
冷溪不明白,她发现这些事她知道的越多,就越不明白。
她瘫软在蒲垫上,膝盖跪得又酸又麻,一双腿早已僵了,和腿一样动弹不得的,便是她的唇舌。
她不知道该说甚么,咽喉干涩得就像那场大火是烧在她喉咙里似的。
她莫名想起王蒙死前的眼神,释然而无畏,好像是早就在等这样一天了。
“到底是甚么……冷成德和官家要守住的到底是甚么!值得用这么多人的血肉去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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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头家的沉默了,冷溪也不说话,就这么忍耐着等待。
然而等来的,却是对方的摇头,“抱歉,姑娘,这件事老奴……甚么都不知道。”
是不知道,还是不能说?
冷溪看破,却没有说破。
她表现出来的冷静,全然出乎预料。一双眸子空空地盯了老张头家的一会儿,忽然笑了:“说与不说,随便你吧。”
然后她便一眼都不再看她,只是扶着早跪麻了的双膝,慢慢重新挺直腰背。
老张头家的还欲再说甚么,却被她扬手制止了:“妈妈不必多再说,该我知道的我都知道了,该我恨的我半分不减。但若妈妈指望我听了这些,便能与冷成德握手言和,那就是痴人说梦了。”
“姑娘……”
“我可以不恨他,但要我谅解,要我不怨,一时半会儿,我做不到。”
冷溪仰起头,缓缓望向神龛上冷成德为丁氏立的牌位,“张妈妈你回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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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渐渐入夏,华都的雨也多了起来。
老张头家的前脚刚从冷家祠堂里出去,后脚便落下一场小雨。
祠堂里空空荡荡,倒也清静。
越是不能说的秘密,便越发表明其中的分量。冷溪不是不明白。
只是多少还会难过,还会好奇。
到底是甚么,葬送了丁家村上百条人名,还有她在童年里遭受过的白眼和孤立。
一个没有男人的家庭,一个没有丈夫的女人独自拉扯一个没有父亲的女儿长大。
日子虽算不得清苦,可多少年来目睹着母亲独自扛着重物从村头走回村尾,再看到别人家男耕女织,一家齐全,冷溪总是忍不住落寞。
可是在上位者的博弈中,她从前也不过是草芥般微贱的庶民而已,她的心情,谁会考虑?
想来可笑。
哪怕是现在的她,那些人又怎么在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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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溪膝盖一软,再跪不住了,整个人瘫坐在圆硕的蒲垫上。
然后把自己抱紧,慢慢倒下去蜷卧着。犹如睡在襁褓中的婴儿。
少女的骨架本来就小,即使高挑如她,缩成一团时看起来也娇巧而羸弱。
此时有风有雨,穿堂来过,在祠堂这样背阴的屋舍里,没有半点初夏该有的暖意,凉冰冰的,软绵绵的。
像是一记蚀骨散,妄图将冷溪那又硬又直的脊梁侵噬。
逼她怯懦,逼她退让,逼她低头。
然,她不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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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气与活力重新注满冷溪的经脉,她猛地一下坐起来,转身走出祠堂时不动声色地抹了把脸。
除了微微发红的眼眶,任何人都别想从她脸上寻到一丝破绽,证明她曾哭过。
只不过,如果那个悄然坐在院子那头的门槛上的人是木不忘,那就不一定了。
他像个鬼魅,半点痕迹不露就能出入当朝锦衣卫指挥使的府邸,更是堂而皇之地坐在人家家祠大门背后,形如出入自家。
就连冷溪转身时,魂都差点被他吓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