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高义!”王用真诚赞道:“既然是如此用途,价钱上下官可以做主,再降五成亦无不可。”他自称下官,身份摆得比申式南想象的还正。
申式南道:“知府大人有心了。眼下这个价钱正好公道,我能承受,大人也不会被言官纠劾。不过,也有一事需要劳烦王大人。”
“大人但说无妨,下官定全力以赴。”王用道。
“那三座山,要修建宣化军营房,还要修建守陵人居所,时间紧迫,恐怕还需要八百民夫苦力。”申式南道:“民夫你替我召集。这一久的旱情,正好以工代赈,每人每天四十文工钱,两餐管饱。”
一边说着,一边招来言婴:“先生,你协助王大人挑选、管好八百民夫。家里生活过不下去的先征调——不论男女,都算一个徭役——然后是家有富余劳动力的。不许强行摊派,不许克扣半分钱粮……”
说着转向王用:“王大人,这位是参军言婴。三班六房胥吏衙役谁敢乱伸手,乱张口,谁敢吃拿卡要,以贻误军情治罪,就地正法,枭首示众。”
王用听得心神一凛,暗道:巡抚大人据说是今科进士,没想到他看上去年纪轻轻,却对官场一套熟稔于心,就连三班六房可能动手脚都考虑到了。才是吃拿卡要就要枭首示众,这等杀伐果决,怕是太祖他老人家也……也不过如此。
心中转过无数念头,口中却不敢怠慢:“请巡抚大人放心,下官必定好生约束部属。”
本来,他还想倒倒苦水,这次抽调的徭役,不但给那么高的工钱,还管饭食,这头一开,往后再征调徭役,倘若低于这个待遇,那不得翻天了。可一听乱伸手就要处斩,他哪还敢说半句话。
申式南不理他,又转头对言婴道:“这一千多人吃的肉食米面,你亲自采办。饿着一个民夫,我唯你是问。菜农肉贩但凡有一人告你短了人家一文钱,你就自个儿贴一百两银子赔给人家。”
王用感叹道:乖乖,倒赔一百两……这申大人不知是畏天命而悲人穷,还是哗众取宠,且再观量观量。
“大人放心。但有差池,言某提头来见。”言婴一挺胸膛,昂然道:“不过,言某斗胆问一句,如果商贩囤积居奇呢?”言婴知道,这是申式南开始考验自己了。私下里,两人称兄道弟,可台面上,他分得清轻重。
申式南冷哼一声:“皇上下旨组建宣化军,除云南都司和少数卫指挥使,以及在场诸位同僚之外,并无他人知晓。大军还未入驻,商贩就敢闻风囤积粮草,当我们王公公的御赐腰刀斩不动人头是吧?”
一旁的王炬面无表情,提了提腰间佩刀。他被任命为监军时,特意请求准其佩刀。朱祁镇与王振都是恨不得亲自上马“建功立业”之辈,听了他的请求,大为高兴,不但准其佩刀,还特赐腰刀一把,刀上刻有“御赐宣化监军王炬佩刀 正统十年”字样。
与王用同时出迎的临安府同知,建水州知州等大小官员人人脸色齐变,热汗淋漓。巡抚大人不乘轿,不坐车,不骑马,众人也只好随他一路步行入城。
申式南抽空注意到,本地大小官员中,除了知府王用外,只有一名正六品通判、一名正八品经历和一名正九品知事,能跟得上他的脚步。其他人早气喘吁吁,显然平时走得不多。
申式南特意命人快马通知王用自己一行到任的时间,就是想借机敲打这些官员。但接风宴还是照常,毕竟,偏远地方官员的日子也不好过,假如连不用自己掏钱的吃喝都赶不上一趟,大家心里会有怨言的。
入城之后,申式南让众官员各归其位,晚上再会。他住进提早买好的宅院,匆匆洗了一把脸,衣服没换,就与花醉一起从后院小门进入隔壁宅院。
密室里,何银屏、高羊儿、裴寒、苏苏、邵二哥和阮归思等人已等候多时。相互寒暄,众人各自讲述近况。邵二哥和阮归思是昨晚刚到,接到申式南飞鸽传信后,邵二哥火速将马场处理好,当即与阮归思带着十几个懂马的伙计骑马赶赴临安府。
阮归思本来被申式南托付给姜一山,代价就是让姜一山搬进佗吕悔斋,代为照看只留下两个丫鬟和两个小厮的空宅。可阮归思得知申式南调任云南后,宁可不考功名,也死活要与邵二哥一起去云南。
姜一山搬进佗吕悔斋的当晚,他妻子就在妆奁抽屉里发现了佗吕悔斋的房契。按市价,佗吕悔斋也不过只值三百多两银子。尽管有着施洛以义学蒙师名义,每月支给二十两银子的酬劳,姜一山手头依旧不是很宽裕,只因他的钱基本都用在了接济交趾同胞上。
为了改善姜一山一家的生活,申式南在京师的时候,就操碎了心。比如,通过富商购买了他妻子朱娴在芷兰社的书画,等等。可让黎芷兰、冯苞苞和申式南都瞠目结舌的是,朱娴每次所得银钱,除了留下生活所需的小部分钱以外,其余的都交给了丈夫拿去接济他人。
众人无不感叹,同时艳羡不已,正所谓“花无错开,人无错对”,大概就是这样子了。一个交趾人氏,一个应天府江宁人氏,两人不但走到一起,还竟都是一般的慈悲胸怀,对清苦生活乐在其中。
书归正传。密室里,邵二哥说完后,轮到何银屏:“铁鹰卫扮作商帮先行到达的有二百九十六人。后续人马三百一十人,从湖广购买粮草,正在押运来临安府的途中,预计十天左右抵达。”至于踏白军的人数和动向,她当然不会当众讲。
稍顿之后,她又接着道:“我们是昨天午间到的。我抽空转了一下,发现城南出去十四里的地方,有三座山,其中最东面的包甲山,只有一个入口,易守难攻。铁鹰卫可在此扎营。”
申式南这下是真看出何银屏的兵法没白学了,当即表示赞赏。申式南没去过实地,可他手中有王炬带来的舆图,单纯从距离和位置考虑,觉得包甲山、纱山和麦地山等三座山有大用,于是见面就找王用买下。
然后是苏苏介绍他的礼乐(yuè)卫:“众所周知,咱们的巡抚大人,一路上搜罗了各种江湖奇人,组成了礼乐卫,苏某出任指挥同知……不过,诸君不必嫉妒,我这个指挥同知只有虚衔,连品阶都没有一个。”
“听闻苏同知天赋异禀,不曾带过兵,却巧用练兵之法,一路上将礼乐卫管制得服服帖帖。本副使佩服!不知礼乐卫今后……”高羊儿插话问道。
“承蒙高副使谬赞。礼乐卫的责任是深入各宣司,通过唱戏,评书,杂耍等,宣化我大明天威仁德,富足繁华,以促蛮夷诚心归附,再无二心。”苏苏难得的不张狂。
他一听对方的自称,就知道她很在意职权,对这种人,他不愿意言行上得罪。毕竟,人家一把年纪了,也没别的爱好,职权差不多就相当于性命。
高羊儿不明白:“那朝廷的宣化军干嘛去?”
“嗐,宣化军?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兵卒,他们能宣化才见鬼了。真正的宣化军,其实是护卫礼乐卫的。”苏苏道。
大伙讲完,申式南综各所述,正式发令:“铁鹰卫和礼乐卫明日起进驻包甲山,自建营房,我会抽调一部分工匠和民夫来协助。同时,为增强自保能力,礼乐卫从上到下,无论男女老少,都要进行必要的兵法操练,由高羊儿抽调铁鹰卫的人操练。”
要做的事很多,除了要隐藏好铁鹰卫,眼下最重要的是组建宣化军。好在自己与沐王府有故情在,来临安府之前,就已经与母亲一同拜访了沐王府。沐王府设宴接风的同时,把云南布政司和按察司的主要官员也请了来。
本来,巡抚是多多少少招地方官员嫉恨的。先前的那些巡抚,不是尚书就是侍郎,地方官员倒也不敢得罪。申式南是唯一一个四品官任巡抚的,也挂着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的职衔,地方官是不敢得罪,可难免欺他年轻,难免有人阳奉阴违。
有着沐王府这层关系,当申式南提出,要发函催各宣司同知副使来临安府领兵时,云南布政使很爽快地在巡抚之印的边上也盖上自己的大印。布政使盖印的目的,是方便文书的流转,相当于布政使司出人出力帮巡抚通知下面的人。
云南都司在沐家的控制之下,申式南计划从就近的卫所挑选二千八百人组建宣化军。
王炬不解,劝道:“眼下向朝廷纳贡,接受朝廷册封的,就三宣六慰,同知副使各领兵一百,合计该一千八百人。私自扩军,恐遭猜忌。”
申式南笑道:“高举,你多虑了。我问你,圣旨上说的是不是巡抚诸司?”
王炬点头不语。
申式南又道:“兵部和五军都督府有没有说,宣化军满编限一千八百人?”
王炬摇头:“只说各司限领兵二百。”
申式南胸有成竹道:“我再问你,大古剌宣慰司、底兀剌宣慰司和八百大甸宣慰司朝廷有下旨弃置吗?”
王炬眼一鼓,急忙摇头。朱元璋曾下令不许太监读书识字,可王炬与王振一样,都是饱读诗书的太监。离京之前,他也做过一些功课,知道永乐朝设有大古剌宣慰司、底兀剌宣慰司和八百大甸宣慰司等。
可是,宣德朝以后,大古剌宣慰司等三司不再派人纳贡。听那意思,是想连永乐朝的诸司也要巡抚。如果真是这样,我滴个乖乖……
想到这,王炬不再劝阻,而是挺起胸膛,视死如归的样子。他身为监军,明知以区区数百人巡抚那些已经背叛朝廷的宣慰司,定然凶险无比,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支持申式南。
申式南将他的表情看在眼里,没多解释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山人自有妙计。你我兄弟还年轻,我也不会让我大明将士轻易涉险。”
密室聚议结束,在酸花和小乙的伺候下,申式南泡了个热水浴,心想万事开头难,总算没出什么幺蛾子。难得的恬静很快被打破。王用派人来报,临安府通判在杀猪时,与建水州同知打起来了,一人被捅伤,请巡抚大人裁夺。
申式南顿时不高兴了:“这种小事也要我裁夺?王用是嫌他这个知府当得不够窝囊还是怎么着?”
小乙转身出去传话,刚走没几步,就被申式南叫住:“慢着。告诉知府王大人,我一会儿就到。”
申式南突然想起,王用是武昌府通山县人,以举人之身,从知县一路做到知府,算是有些作为的官员,不至于因为这么点小事就敢惊动他。再联想到,这通判和州同知都是本地豪族,申式南就改变了主意。
更莫名其妙的是,堂堂六品通判亲自杀猪?
申式南赶到府衙的时候,已经是申时。两名当事人的其中一人,申式南记得他,正是进城时走路跟得上他的四人之一。另一人左手缠着白布,能闻到一股草药味。
听了各人的讲述,申式南才大致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通判方绽小时候是姐姐和姐夫供养大的,姐夫是远近闻名的屠夫。后来方绽入赘余家,在余家的活动下,方绽从照磨一路升到通判,并已在通判任上呆了六年。
方绽平素就一个爱好,那就是杀猪。尤其是当上通判这六年,余家也水涨船高,方绽的话比知府管用。各县官员投其所好,有事没事都会以办红白事为由,让方绽过一过亲手杀猪的瘾。六年下来,他一共杀了一千六百头猪。
今天的接风宴,要宰两头猪,又有人动了心思,请方绽小试身手。可在杀第二头猪的时候,建水州同知罗敏红找到他,两人说了几句话,起了争执,罗敏红左手被捅伤。
“你们两个,相互咬了半天,但就是不说为何事起争执是吧?”申式南道:“也行,本巡抚也无意知晓你二人私下的恩怨。不过,通判和州同知都是朝廷命官,你二人既然在其位不谋其政……”
申式南说完,故意停顿一番。方绽和罗敏红一听“在其位不谋其政”,吓得脸色煞白。
“我这边有两个位子,可能更适合你二人。”申式南道:“两位是否有兴趣一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