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化军皇命在身,急需一位伙头军吏目,方通判热爱杀猪,正好人尽其才。大军开拨之前,每天至少杀一头猪。”申式南目光看向众人:“只有全军将士吃饱吃好,才好向各部族兄弟宣化天恩。诸位同僚还有没有愿意追随方大人的?”
死道友,不死贫道。那些本想说情的,担心开口没有好果子吃,只好忍了。
“方通判时刻挂念皇命,不惜以朝廷命官之身,亲自杀猪犒劳,本巡抚必定上表朝廷,以彰其功。不过……”申式南看向罗敏红:“本巡抚听下来,罗同知罗大人对同僚关心有加,就连方通判六年来杀了多少头猪都记得清清楚楚,实为不可多得的人才。”
他越是说得轻描淡写,众人越是听得胆战心惊:“方通判,你自己也未必记得清吧?”
方绽惶恐不已,期期艾艾答道:“下官……下官只求兴尽,委实不曾计数……”
“好一个兴尽!古有王子猷雪夜访友,乘兴而行,兴尽而返。想不到方大人竟也有如此境界。”申式南先赞后叹道:
“可惜啊,主不务正业则国亡,譬如南唐后主李煜;臣不务正业则身败,譬如高俅高太尉。方吏目,今后你就在军中安心正业,非但不会身败,反而有功于朝廷。至于通判事务,知府王大人另择人署理。”
申式南说完转身欲走,似乎是突然想起,又折身道:“对了,还有罗大人,听说你对同僚很是熟悉,比如临安府同知和建水州知州,就连他们上任以来,一共沐浴多少次你也记得清清楚楚……”
众官员听罢,不约而同对罗敏红敬而远之。申式南假意为难道:“罗大人此番才华,不可不用。这样,宣化军中需要一位主记,专事记录各宣慰使所施仁政,以便来年上表朝廷叙功奖赏之用。王公公,这事你看……”
王炬笑道:“巡抚大人放心,宣化军虽然庙小,必不会埋没罗敏红大人的才华。”
临安府上下官员无不心头肃然,新任巡抚眨眼间就把火烧向本地豪绅的羽翼,一方面他们乐见其成,另一方面他们也想坐山观虎斗。可惜他们注定要失望了,因为此任巡抚可是带着兵来的。
临安府是后方大本营,申式南必须将上上下下的官员收拾得服服帖帖,可又没时间跟一帮官油子温水煮青蛙。因此,知府王用主动递刀子,申式南就顺势接过来,也有立威的意思在。
“宣慰司百姓的吃穿用度,今后将全赖临安府互市。各位大人,与其盯着眼前的蝇头小利,不如想办法增加商帮运力。”是时候给颗甜枣了,申式南明白,只有利益捆绑在一起,上上下下的官吏乡绅才可能不暗中下绊子。
“大人,听说宣慰司乡民不穿鞋,不种地,也没有银钱,货物能卖给谁呢?”众官吏中有人出声质疑。
“大家都这么想吗?”申式南问话一出,目光巡视一圈,见众人均低头不语,显然是默认了那样的说法。
“各位都曾饱读诗书,难道就忘了,从匈奴到鲜卑再到突厥,从契丹到党项再到蒙古,哪一次不是他们移风易俗?哪一次不是他们学会了中原的礼仪,从此人物殷阜,过上了汉人的生活?”申式南缓缓说道。
众人听罢,无不恍然。
“对哦,汉晋时就有‘进桑(今河口)麋泠(今河内)道’,以及‘安南通天竺道’,唐有至安南都护府交州(今河内)的水路两道,前朝蒙元及本朝均有茶马古道、夜郎道和剑南道。去往安南、缅甸和天竺,永昌府、广西府、广南府和临安府是必经之路。”众官吏中,有人接道。
申式南听得眼睛一亮,不由看向知府王用。王用会意:“农经历所言甚是。”说完向申式南行礼道:“巡抚大人,农知稼农经历品廉志纯,躬行利民,下官冒昧举荐农经历暂署临安府通判,盼巡抚大人酌处。”
申式南沉吟道:“可。方吏目今后在宣化军效命,临安府通判职责重大,不可久缺。午间入城,烈日灼灼,农经历步履稳健,朝廷正需躬行利民之才,既然王知府有此提议,事急从权,本巡抚准了。”
农知稼大喜过望,闪身行礼谢过。众人眼见他一下子从正八品经历越级晋升为正六品通判,不由眼热万分。这也正是申式南与王用一唱一和的目的,提拔一人,又故意留下建水州同知的空缺,这样一来,众官吏有求于二人,短期内谁都不敢有异动。
官员的任命权在吏部,可巡抚有临机处置权,巡抚报上去,吏部通常是不会驳回的。
随后接风宴正式开始,除了方绽和罗敏红愁眉苦脸,众人皆兴高采烈喝得人仰马翻。
接下来的几天,申式南带上王炬、裴寒、花醉和方绽等人,从临安卫抽调了一千人,加上之前就从云南左卫、云南后卫和广南卫等拱卫云南府的六卫抽调的一千八百人,全部进驻麦地山集训。
八月初,三宣六慰的十六位同知和副使陆续抵达临安府,申式南将十六人编入宣化军。孟养宣慰司被思任发父子窃据,朝廷流官被扣押,因此只来了十六位。这十六人中,只有三人来自提督四夷馆的百夷馆和缅甸馆,其余人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科举仕子。
永乐五年,朱棣在翰林院下设四夷馆,专门研习和翻译边地部族和邻国语言文字,共有蒙古、西天(印度)、百夷(西南各部族)、高昌和缅甸等八馆。当时,吏部派往各地宣司的流官,基本上会从四夷馆选拔。
各宣慰司穷得叮当响,光靠朝廷俸禄,连养家糊口都成问题。久而久之,变成了被排挤的官员才会派往宣司,相当于发配。因此,基本上很少有人愿意到偏远的宣慰司任职。
加上言语不通,被“发配”的流官连当地族人说的话都听不懂,更别说施政宣教了。除了帮不识汉字的宣慰使处理公文,上任后基本上没什么作为,自暴自弃,得过且过。蓦然间被通知到临安府领兵,一个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再就是,大明开国至今已经是第六任皇帝,武人地位远不如文官,再落魄,他们也不屑于被当作武人,否则同僚面前根本抬不起头来。但也有心思活泛的,比如木邦宣慰司副使孙契和老挝宣慰司同知李务,二人就认为,能带兵是好事,起码今后说话更有底气,腰杆子更硬了。
可惜,不管乐不乐意带兵,都由不得他们。
这一日,方绽带着五六个手下火急火燎赶往临安府城北罗家坡。他得到消息,罗家坡有几户人家养的猪羊长得不错,可以卖了。按申式南的要求,宣化军和礼乐卫数千人,每天至少吃一顿肉,这可愁怀了新任的伙头军吏目方绽。
区区一个临安府,哪有那么多猪羊供三千多大军天天吃肉?这不,才七八天,临安府的猪羊就已经供不应求,买不到猪羊的方绽都急得满嘴燎泡。
他现在已经不是府衙的官员,而是伙头军吏目,管着三千大军的伙食。一旦官兵吃不上肉,不说申式南会将他如何军法惩处,光是那帮嗷嗷叫的官兵都可能吃了他。
可还没进村,方绽一行就在进村的山道岔路口发现一具尸体。惊讶之下,他一撩直裰,上前查看,见蚂蚁爬到尸体背上刀口啃噬,尸体竟然动了一下。
他伸手一探鼻息,忙道:“还有气。快,把他抬到阴凉处。”手下七脚八手把人抬到阴凉处。方绽初通医理,随手掐了一把苦蒿和鬼针草嫩叶,在掌心一顿揉搓之后,将草药敷到那人的伤口,又扯了几根藤条轻轻勒住草药。
做完这些,他才看到受伤之人的面孔,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嘴唇干裂。方绽抬转头看了看四周,这是半坡的一个岔路口,主道是云南府(即今昆明,云南承宣布政使司驻地)到临安府的官道,斜岔进去的山道则是通往罗家坡等几个村寨的路。
此人身穿布衣,却身中刀伤独自一人晕倒在此,不甚合理。正思考间,那人苏醒,半睁着眼有气无力道:“水,水……”
方绽想到,可能是受伤流血加上顶着烈日赶路,才会口渴难耐。幸亏他随身带着葫芦,里面装着连根煮过的松毛茶(学名凤尾茶)茶水。受伤之人俯身趴地,如果坐起喝水,难免挣裂伤口。
方绽走到一旁,摘下一张木莲的树叶,折成漏斗状,从葫芦里倒入茶水。手下接过,给那人喂水。
几口茶水下肚,那人恢复了一些气力,偏头看了一眼方绽,问道:“谢谢。大人可是临安府官员?请给巡抚申大人带个口信,罗家勾结山贼,要在云龙山火烧湖广运来的粮草。”
方绽大吃一惊,来不及思考他如何看出自己是官员,忙问:“你是何人?消息从何而来?”一个身穿短褂,满手老茧的乡民,如何得知巡抚申大人,以及湖广运来的粮草?
湖广运来粮草之事,就连方绽都不曾知晓。
“我姓解,解缙的解,名叫解韬。你只管转告申大人,消息是关河书院罗在送来的。”自称解韬的人强忍疼痛,一字一句说完又晕了过去。
方绽仰头思索了一会儿,道:“军情紧急,我得赶回去报信。小五、老二,你二人把解韬送到城里医治,再到府衙报信给言参军。留一辆牛车,其他人继续去收猪羊。”他带了六人和两辆牛车。
方绽说完,脱掉直裰,抛给小五,内里只穿了一身短褂和到膝盖的短裤。又灌了一大口冷茶水,将葫芦抛给老二。之后便甩开膀子,大步向临安府城奔去。
方绽被申式南剥夺了正六品的通判官职,一开始也气恼不已。但没过几天就发现,三千多人的伙食全归他管,比做通判忙碌三倍,可他竟是乐此不疲。
一来申式南和言婴都放权给他,手下几十号人也都听他的,比做通判威风多了;二来一到军营,他就被告知,他的俸银是每月十两,没有禄米——这个俸银是他做正六品通判时的两倍。
方绽是入赘女婿,老丈人是临安府排名前三的富商,以往正六品区区六十两的年俸他没放在眼里。可这次,人家小姑娘说了,宣化军的年俸是对能力的认可,是不固定的。
跟他说话的小姑娘叫酸花,采办伙食的大笔银钱得找她支取并销账。小姑娘精明无比,临安府的市价行情她倒背如流,任何人都别想多贪一分钱。好在方绽也不是一个会贪墨采办银钱的人,更何况他刚到宣化军,一切行事小心谨慎。
最初被削掉官职的恨意与不满,渐渐地变成了对这个没有品阶的伙头军吏目的喜爱。在吏目这个位置上,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杀猪,可以光明正大地从老丈人店铺里采办伙头军需要的物资。踏踏实实保证大家吃好喝好,让他赢得了上下同僚的尊重。
听了解韬的报信后,他感觉事关重大,因此不顾形象地奔走报信。他的直属上司是参军言婴,言婴主要在临安府府衙办公。他短裤短褂气喘吁吁进到府衙,恰巧碰上申式南带着几个人从府衙里出门。
申式南闻报,记起今天正好是铁鹰卫从湖广采办粮草抵达临安府的日子。这批粮草有铁鹰卫三百来人押运,寻常山贼哪怕有五六百人,铁鹰卫三百多老卒也能对付。可云龙山那边有个峡谷,假如山贼不求财,只求烧掉粮草,那定然会有巨大损失。
申式南看了一眼扮作侍女的何银屏,何银屏点头会意,匆匆去了不远处的一家药店。她需要安排两组踏白军去云龙山侦察敌情。
紧接着,申式南下令响箭召集一千宣化军。麦地山距离府城十多里,响箭的光和炸响值守士兵能看到听到。随后下令王用召集三班衙役,缉拿罗敏红及其家人。
口信只说罗家勾结山贼,可临安府和建水州有能力勾结山贼的,只有罗敏红一家。罗敏红被申式南当众撤职后,就托病在家,根本没去宣化军报到。申式南早收到信息,罗敏红在暗中谋划大事,欲对他不利。
罗家与方绽的老丈人余家,是临安府并驾齐驱的两大乡绅豪族,与农家、朱家和曾家并称临安府五大家族。罗家与余家明里暗里地较劲,为了生意上和官职上都压余家一头,更是一直觊觎临安府通判的官位。
据此,申式南推断,勾结山贼的罗家,基本上就是罗敏红一家。因为罗家主要的生意就是粮店和布匹店,一旦湖广来的粮食和布匹进入临安,罗家的生意将会一蹶不振。罗家在云南布政司有人,肯定是铁鹰卫假扮的商帮进入云南地界后,被罗家察觉到了。
就在王用去集合三班人马时,一位锦衣富少带着三四个仆役,气喘吁吁追到临安府衙门口:“方和尚,你……找死……是吧?敢……抢我的……马,你们余家是想和我曾家开战吗?”
申式南眉头微皱,看了一眼说话上气不接下气的富少,又看了一眼方绽和他旁边的一匹枣红马,猜到了事情的大概——多半是方绽着急报信,半道上抢了匹马代步。
“紧急军情,临时征用了你的马。裴寒,给他二百文钱,当作是征调的费用。”申式南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
方绽心下一宽,曾家这些年隐隐有超越余家和罗家的势头,如果引得两家不和,作为余家上门女婿的方绽,只怕日子不会好过。申式南把事儿揽过去,他的压力就会小很多。
更主要的是,这是一种态度,表明申式南作为上官,是可以让部属大树底下好乘凉的。
方绽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被关爱,被照护,不由眼眶微红。
那姓曾的富少却不高兴了:“不是,你谁啊?你说征用就征用?知道我是谁不?”平时没什么事的话,申式南不爱穿官服,穿官服的知府王用又刚刚离开。上任十天,申式南也没有拜见过临安府乡绅,那小子不认识他也正常。
吵架这种事,肯定不能让巡抚大人亲自下场。方绽正要开口,花醉已从一个丫鬟手中接过一件直裰,亲自给他披上。
那丫鬟是言婴的侍女,言婴有两个住处,其中一个就是府衙后院,为了采买马匹,建设营房和陵园,他这一久都住在府衙。丫鬟拿来的直裰,正是言婴的。
方绽向花醉点头谢过,他傲然走到那富少面前:“曾小猴,几天不见,你胆肥了是不?这位是新到任的巡抚申大人。申大人奉皇命宣化圣恩,便是你爹的马车在这里,宣化军说要用,你曾家敢抗命?”
曾小猴上下打量起申式南来,他觉得有点难以置信。临安府来了个巡抚,曾家自然是知晓的,可没想到会是这么年轻的一个。
“真是巡抚大人?”曾小猴偏头看向方绽。
方绽从裴寒手里接过二百文钱,拉过曾小猴的手,死命将二百文钱塞到他手里,凑到他耳边悄声道:“王知府刚刚奉巡抚大人之命,调遣人手捉拿罗家。你好自为之吧。”
“你的马能为宣化军效力,是你曾家的福分,别不识好歹。”方绽退后两步,朗声道。
曾小猴心中惊疑不定,又觉得方绽没必要骗他,何况,刚才冲天的响箭他也看到了。想了想,不再说什么,牵过马带人悄悄离开了。
“他为何叫你方和尚?”裴寒笑问。
方绽脸一红,道:“我的名字方绽,谐音方丈,他们就这样叫了。”
申式南也微微一笑,道:“方和尚,你立了大功。你原来是正六品通判,给你恢复正六品,就做个伙头军昭信校尉吧。去,叫个大夫,咱们去北门迎接报信有功的解韬。”
随后对花醉道:“你去南门传信,然后带宣化军去云龙山剿灭山贼,务必确保粮草不得有闪失。云龙山的情况,一路上踏白军有人会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