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加淅一脸震惊看着眼前一幕,直到有人把她拉到身后保护起来,她才注意到,拉她之人正是她的四哥赵加印。她立刻欣喜地拽着赵加印的手臂,就像小时候一样。
说起来,她与四哥关系更亲昵,因为四哥总是护着她,让着她。亲哥哥赵加定则是除了护着她,更多地是管着她,这不让她做,那不让她做。
络腮胡汉子痛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再叫,只因罗依的匕首已经顶在他脖子上。
罗依冷冷道:“再乱叫,脑袋就别想要了。最烦你们这些人,话太多。”
边说边将匕首在络腮胡汉子衣领上正反两面都擦了擦。其实,因为罗依动作太快,匕首上根本没沾血。
另外两个壮汉恼怒异常,刚要发作,就被两柄长剑顶住咽喉。动手的是两名伙计打扮的年轻人。
不过,不是驿站的伙计,而是芷兰香粉的伙计,两人衣服上绣着芷兰香粉四个字和一朵蔷薇花,花枝上有三片叶子。
驿站没有伙计,只有驿卒和山河书院的女学员。女学员是山河书院的人,驿站请来帮忙的,有的负责记账,有的负责迎客。没有陪酒的。
谁敢让女学员陪酒,劝阻不听的,团练兵带走,是官员的,直接报巡抚大人纠劾,不是官员的,该怎么罚怎么罚。
两名伙计出手迅如闪电,倒让罗依和施画都吃了一惊。两人对视一眼,很快想明白了,两名伙计是山河书院配给赵加印的护卫。
更惊讶的是徐椒椒,她八千里长途跋涉,一路算很幸运,没遇到过打打杀杀的事。徐椒椒也用芷兰香粉,可他不明白两名芷兰香粉的伙计为何动手。
“你三人皮糙肉厚,不知道你三人的腰子,是煮来吃香呢还是煎来吃更香?”罗依收回匕首,伸舌头舔了舔。
这一幕,刚好被赶来的赵加定和顾嘉看在眼里,赵加定眼里闪过奇异的光芒。
三个魁梧汉子知道遇上了硬茬子,缓缓跪下。领头之人祈求道:“女大王,饶命。我们的肉不香。我三人愿做牛做马报答活命之恩。”
“说吧,你三人何方人氏?为何而来?”罗依冷冷问。
“邛水司(今贵州三穗县)来的,听说阿瓦有饭吃,就来了。”领头之人不敢不答。
话刚说完,楼梯“咚咚咚”响起,六个团练兵冲了上来。有人闹事,驿站的团练兵很快出面。
领头团练兵刚要出言喝止,却看见三人所跪之人是罗依,有点眼熟,一时不敢相认。
“白总旗,你亲自来啊。坐一边听着吧,我帮你审审。”罗依先开口。
被叫做白总旗的人,听了罗依的口音,确认眼前女装之人正是之前的罗先生,大大长出一口气。
“听闻有两位朝廷命官过我木邦境,特此前来护卫。”白总旗假装没看到赵加定和顾嘉,只是听话地在一边拉开凳子坐下。
两名持剑伙计收剑退后,向白总旗亮出山河书院腰牌。白总旗微微点头一笑,却没说话。各司团练兵大部分是阿瓦山河书院出来的,大家算是同门。
眼前之事,唯一糊涂的是徐椒椒,她不明白,总旗是正七品武官,而那位穿军服的白总旗为何对罗依言听计从。
团练兵穿军服,却不在明军的编册上,而是宣慰使的私兵,总旗没有品阶,仅是一个称呼及内部职务。
事实上,就连唐宋时的团练守捉使这一官职,明初就废除了。大概是与苏东坡做过黄州团练副使有关,申式南觉得这个名称不错,就用了。
“邛水来的?这么说,你们是被靖远伯王骥打退的苗民?”罗依问。
“不不不,我们不是苗民。”三人齐声否认。
被王骥打退的苗民,那就是参加叛乱的人。三人连连否认,却又知道靖远伯王骥,显然与叛乱脱不了关系。叛乱那是杀头的大罪。
“普通人可不知道王骥是谁。不说老实话,只好将你们送给王骥领赏了。”罗依吓唬道。
三人吓得屁滚尿流,很快招了。
邛水司苗人有与汉人、侗僚等外族通婚的,这三人都是家里父母分别与汉人、侗僚(侗人)和僮人(壮人)通婚的,其中一家是上门女婿。
这些与外族通婚的人,经常被本村族人排斥,只好在远离村子一里左右的地方重新盖房居住。三人分别是三个村的,又都是被排挤的人,干脆就把茅屋盖在相邻的地方,三家人一同生活。
处得久了,三家人都会说四种语言,平日里相互好有个照应。正统十四年初,当地苗人不堪官府压榨,聚众反抗,攻占了官署。
三家远离本村,极少受官府压榨,日子勉强过得下去。但村里其他人觉得不公平,不能只是自己受苦受穷,活不下去,也要拉着所有人一起杀官造反。
三家人没能置身事外,青壮劳动力都被本村人拉去,逼着与官军交战。
三人小时候就是玩伴,又都受惯了村里其他族人的排挤、欺压,都是胆小怕事的人。战场上相遇自然相互关照,出工不出力,在父兄都战死的情况下,三人反而逃得性命。
王骥率兵讨伐的消息散开后,很多人趁乱逃走。这三人懂四种语言,得到各种消息比其他人早且多,是最早逃走的一批。
罗依刚才其实说得不准确,王骥残暴的凶名,早就传遍大江南北,但凡家里有个亲戚在官府做事的,就没人不知王骥的凶名。
当然,远离城镇,或者只知埋头种地打柴的山民,可能确实没听说过王骥的凶名。
三人不敢回家,往汉人多的村镇跑。擦黑时分,到了最近的一个汉人村镇,一户看上去不错的人家,厨房刚好虚掩着,三人悄悄摸了进去,到处找吃的。
发现有半锅热菜,一人回身找碗筷,两人等不及,直接手抓了吃,淋了一身汤水。回身之人刚走三四步,就撞到一个妇人。
妇人失声惊叫,三人吓坏了,络腮胡性子最急,几步上前,捂住妇人的嘴。
听到尖叫声,两个男子抬烛火从堂屋进到厨房。烛光下,瞧见三人魁梧高壮,以为进了贼人,吓得急忙闭上眼睛,噗通跪地求饶,说别伤人命,愿意给钱。
三人本是胆小之人,忽见两个男子竟然跪地求饶,一时不知所措,你看我,我看你。
络腮胡见状,似乎觉醒了某种潜能,学着以前村里欺负他的人,恶声恶气道:“爷今天心情好,不为难你一家。先弄点吃的来,再给爷准备几个钱。”
虽然表现出凶狠的样子,可络腮胡自己都听到了自己微微颤抖的声音。跪着的两个男子却丝毫没察觉到异常。
“好说好说。放心,绝不报官。”年纪大的男子起身将三人迎进堂屋。
堂屋里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子,两个小女孩,一个妇人,一个老太。
三人见这一家三个成年男子,两个小孩,两个妇人,一个老太,八口人全都眼中尽是恐惧,不由得意起来。故意做出凶狠的样子,妇人和小孩全吓得哆哆嗦嗦。
原来,这一家人刚走亲戚回来,吃饭晚了。一家人点着烛火,在堂屋安安静静吃饭。老大媳妇进屋装菜,天色擦黑,厨房有丝丝亮光,可眼睛一下没适应,撞到人才反应过来。
三人吃饱喝足,男主人拿出六十文钱,一人给了二十文钱。
领头的汉人上门女婿冷哼了一声:“你家点火用的是蜡烛,给这点钱,当爷是叫花子呢?”
一般人家,确实用不起蜡烛,点灯用的要么是豆油,要么是烟很大的松明或松香。因此,普通人家房梁、墙壁全被熏得黑黢黢的。
不过,在邛水这里,二十文钱已经算是巨款了。跟四年前的木邦司、缅甸司一样,邛水基本上以物易物,极少有钱币流通。
男主人见他识货,只好咬牙再次拿出六十文,又一人给了二十文。
三人第一次仗势欺人,心中惶恐不已,见好就收,急匆匆走了。
临走时放话:“敢报官,但凡我兄弟走脱一人,就回来杀了你全家。”
三人趁着微明的月色摸黑跑远,肚子疼得受不了才停下来。实在太饿,把那一家人的饭菜全都吃光了。跑得急,肚子不痛才怪。
躺在地上歇得差不多后,三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由同时哈哈大笑起来,各人只觉扬眉吐气。
三人突然发现,这世界上竟然有人怕他们。这可真是太妙了。
到了下一个地方,三人挑了一个中等富户人家,确认这家没有能打的男人后,小试身手,居然再次抢劫成功。
这下三人胆子更大了,专找有点闲钱的铺子和中等富户人家下手。
三人憨傻中又有点小机灵,抢钱不要多的,只要够两三天吃喝的就行,一路逃一路抢,除了偶尔吃点小亏,居然没人报官。
但那都不算什么,三人的机灵,最最玄妙之处在于,各人被村人拉走之前,都带上了早就办好的路引。
三人后来回想起来,都说根本不记得当初是如何带上路引的。逃跑途中被盘查,需要用到了才发现,诶,怀里居然有路引。
三人原本都是老实人家,可能家里长辈担心儿孙受欺负,早早办了路引,好随时走人。
就这样,三人也不敢回家,一路瞎转瞎逃。直到听说缅甸司、八百媳妇(很多人还是习惯将八百大甸叫做八百媳妇)那边好需要人,好苦钱,三人这才有目的地奔着木邦司和缅甸司来。
可是,过乌蒙驿后出事了。在东川吃早膳时,邻桌三个女子对三人抛媚眼,暗示三人过来同桌。
刚分别在三个女子身边坐下,就有六七人手提刀棍找上来,说三人对自家媳妇动手动脚,要么将三人抓去公堂,要么三人拿钱平事。
三人肯定不敢见官,也没多少钱,又一路练出了戾气,二话不说与对方扭打起来。三人是拼命,那六七人却是只想做局敲一笔钱,根本不耐打。
三人受了点轻伤,就将那些人打倒,刀棍抢到手里。正要逃跑,对方却先抱着几人的腿求饶,转头看到店家和路人也都一脸恐惧。
店家甚至拿出半只鸡,战战兢兢请三人吃,还说饭钱免了。
三人仿佛找到了当山大王的感觉,将那几人提过来。一问才知道三人昨晚吃饭点了不少菜,给钱又豪爽,被两个本地混混看到,误以为三人很有钱,就找了老搭档和三个暗娼演戏,想敲三人一笔钱。
三人吃菜大方,给钱豪爽,那是因为抢来的钱不留。七人以为对付三个手无寸铁的人不成问题,哪知三人竟会以命相搏?
被打服的七人没钱赔,提出用三个暗娼的身体抵债。
经此一役,三人开启了暴力抢劫。但还是老样子,不抢多的,就拿够吃一两天的,有多的多给,没多的少给,三人也不在意,仿佛可以这样一辈子打到天边。
不过,三人倒也不怎么欺负弱小,就是偶尔逞逞威。看到施画等人实在太美,忍不住心痒痒,又想抖威风。哪知罗依一言不合就下狠手。
“一路上真没有欺负女人?”罗依听完三人所述,有些不信。
“真……真没有,家里都还有弟弟妹妹呢,那忍心欺负弱小。”络腮胡抬起没了半截小指的右手发誓。
“行了,白总旗带走吧。”罗依吩咐道:“留他们一条活路,正好过一久修驰道要不少人。”
白总旗起身将人带走,身后传来罗依的嘱咐:“如果三人能改过自新,许他们将弟弟妹妹接来,也好有口饭吃。”
闹剧收场,驿站酒楼恢复如初。赵加印与赵加定等人相互引见,七人索性拼一桌。徐椒椒这才知道,那个其貌不扬的赵加印是申式南货真价实的总角之好。
酒菜很快上桌,驿丞亲自送来甲字楼天字四号房的牌子给到赵加印。赵加印也不含糊,直接抛了一两银子给驿丞,说是请驿站的兄弟们喝茶。
驿丞是罗依的人,很识趣,满脸堆笑收下银子走了。座中之人,只顾嘉和徐椒椒没有蔷薇花发簪,有蔷薇花发簪的那五人,他一个也惹不起。
第二天,众人一同启程,兴高采烈出发前往阿瓦。只有徐椒椒听说申式南去了广南府,脸上充满忧色。
徐椒椒是替她爹爹带两个消息给申式南,爹爹说了,消息越早给到申式南才越值钱。
“四哥,昨天那三人到底是不是苗人?为何侗僚和僮人我听都没听说过?”路上,赵加淅忍不住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