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加印与言婴一样喜读杂书,涉猎广泛。几人乘车的乘车,骑马的骑马,聚在一起聊了起来,徐椒椒干脆将赵加淅邀到自己车上,丫鬟赶去赵加淅的车上。
赵加印呵呵一笑,道:“说起来,早些时候,苗人、僮(zhuàng)人、侗僚人的祖先都是同一批人,是越族的各个分支。就像我跟你和加定一样的关系,咱们都是赵氏一脉。”
“越族?有这个族吗?我怎么没听说过?”徐椒椒插嘴问。
“正常。你是不是知道羌族、匈奴、鲜卑等等北方胡族?”赵加印问。徐椒椒点头。
“你知道这些族人,是因为史籍诗文经常提到,比如‘羌笛何须怨杨柳’。”赵加印道:“而越族只在《汉书》和《吕氏春秋》这些史籍提过,汉之后就连史籍都极少提到。”
“徐小姐,你是吴县人对吧?”赵加印突然问道。
“正是。昨天不都说过了么?”徐椒椒道。
“那么,多半你也是越族的后代。而且,说不定与邛水司的苗人、僮(zhuàng)人、侗僚人,以及我们这些人一样,身上都流着同一个祖先的血,除了施画和罗依两个北方人。”赵加印笑道。
徐椒椒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反驳道:“不可能。我是汉人。我徐家祖祖辈辈都是汉人。”
她一想到昨天那三人的样子,就一阵反胃,自己怎么能跟那些人一样,身上流着同一个祖先的血?
至于眼前的赵家兄妹和顾嘉,都是云南布政司的汉人,又都有官身,自己和这些人身上流着同样的血,倒也不算丢脸。
赵加印住进了甲字楼,徐椒椒以为他是私访的官员,根本不相信他是芷兰香粉的人。
“我没说你不是汉人。我说的是,长江以南的我们这些人大多是越族后代。”赵加印道:“《尔雅》说了,‘越,扬也。’ 扬就是扬州。《汉书·地理志》则记载,‘自交趾至会稽七八千里,百越杂处,各有种姓。’百越又分吴越、扬越、东瓯、闽越、南越、西瓯、骆越等等众多越族支系,而岭南地区的南越、西瓯、骆越等各族杂居融合后,变成了今天的僮人、侗僚人、濮夷人(布依族)、白衣人(傣族)等等。”
顿了顿,赵加印又道:“其中,侗僚又叫峒人、洞蛮、峒苗,白衣人又叫百夷、白夷、伯夷、僰夷,交趾那边的人,则将白衣人叫做哀牢人,缅甸司这边叫白衣人叫掸人。僮人在一些史籍中,又叫撞人、徸人,他们自称布壮、布越、布衣、布傣。先秦时期,长江流域及以南的地方,统称为濮越。濮越又是百濮和百越的合称。《尚书·牧誓》记载,濮人与蜀人、羌人一起参加了周武王牧野誓师,讨伐商纣。《史记·楚世家》记载‘楚武王于是始开濮地’,濮地是今天的湖广、四川一带。楚人到来,濮人被迫迁徙到西南一带。”
“因此,今天的云南、贵州、四川、湖广、南直隶、浙江、福建、广东、广西和交趾,就是濮越之地。”赵加印接着道:“秦皇横扫六合后,遂派军南下平定百越,置南海、桂林、象郡三郡。同时,从中原征调一万五千未婚女子到三郡,与戍边将士成婚定居。”
“使人上书,求女无夫家者三万人,以为士卒衣补。秦皇帝可其万五千人。”顾嘉接道:“《史记》是这么记载的。”
赵加印哈哈一笑,道:“没错,正是如此。徐小姐,我说的没错吧?苏州府吴县是不是属南直隶?”
徐椒椒无话可说,她母亲是宋端明殿学士蔡襄的后人蔡妙真,父亲是当朝翰林院侍讲,可她只读过一些常见诗文,哪辩得过人家的引经据典。
她只好转移话题:“你们怎么懂得这么多?”
“嗐,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哪个男人不想征战沙场,开疆拓土?不过,我懂的这些,大多是惠直跟我讲的。”
徐椒椒当然知道惠直是申式南的字。
“申……申大人真的很厉害么?”徐椒椒迟疑着问了一句。她不知道她在关口说来找申式南成亲的话,已经被树上的施画和罗依听到。
赵加印正要回话,前面驶来一队人马,大伙只得靠边相互让道。这一队人马,十几人骑马穿着缅甸司的团练兵军服,中间押着一辆囚车。
说是囚车,却是比寻常人家的马车还好,有遮风挡雨的车厢。穿囚服之人,也没有上任何枷锁。
领队之人显然与罗依相识,主动打招呼:“罗东家这是要回阿瓦?听说你到木邦接情郎,谁啊?让我开开眼。”
说着目光先扫向了罗依身后的赵加定,连连点头:“这位兄台器宇轩昂。不错,不错,罗依你今后有福了。”
骑马都换了直裰,赵加定没穿官服,他也不认识。刚刚大家让道,大部分让到了左边,赵加定却随罗依让到了右边。
罗依回头看了一眼赵加定,脸上一红,斥道:“刀知府,你跟谁学不好,非得跟罗细狗学,乱嚼舌根子。我是陪施姐姐接情郎,不是我要接。”
被喊作刀知府的人,正是刀泽咏。
刀泽咏抬头看了看天,抹了把汗,自言自语道:“真没天理,囚犯晒不着太阳,我这当官的,反而差点被晒成肉干。”
随即,像是刚想起来似的,看向罗依,道:“哦,这么说,你今年是嫁不出去了?可惜我小舅子娃都生了,不然倒可以替你说个媒。你要是怕大人怪罪,不如与我那小舅子做个小的?”
“滚!狗嘴吐不出象牙。”罗依喝道,脸上却没有怒色。显然,两人关系不错,才敢开这种玩笑。
“罗小姐才貌双全,仰慕者百千,或许罗小姐只是在等一个对的人。”赵加定双腿微夹,驱马上前两步救场。
刀泽咏见他果然护着罗依,目光在两人脸上来回扫过,随后抛了一个锦囊给罗依,哈哈大笑,扬鞭走开,口中大声道:“走啰!办好最后一趟差,我就要远赴衢州府。怕是喝不上你们的喜酒喽,一点心意奉上。祝百年好合!”
“你……你要结婚了?”赵加定一脸失落问罗依。
罗依行路骑马恢复了男装,范阳笠下,脸色潮红。从昨晚开始,赵加定那小子目光就没离开过罗依,傻子都看得出来他的心思。
“你才要结婚呢!”罗依双腿一夹,驱马疾走,留下一脸愕然的赵加定。
赵加定原本心高气傲,一心想考中进士再成婚,故而坚定拒绝了柳寡妇安排的婚事。哪知天不遂人愿,第一次会试名落孙山,与进士就差了两名——乙榜榜首是顾嘉,其次是赵加定。
待刀泽咏走远,众人这才重新聚到一起,七嘴八舌问刚才那人谁啊。
“他叫刀泽咏,八百大甸司首任宣慰使后人,之前是临安府知事,后来被申大人拔擢为正六品通判,现在是从四品朝列大夫。”罗依道。
“朝列大夫只是散官,你为何叫他知府?”赵加定有些酸溜溜地问。
“受申大人举荐,他即将赴任衢州府知府。”罗依道:“再说,即使他只是散官,云南诸司也没人不怕他。”
“为何?”赵加定和顾嘉齐声问。两人都是官场小白。
“因为诏书说了,他这个朝列大夫在总督兼巡抚帐下听用。”罗依道:“而申大人让他挂巡抚大印纠劾诸司百官。”
“那式南哥要用印怎么办?”赵加淅问。
“你刚才没注意听吗?申大人如今已是从三品总督兼巡抚。他还有总督大印。”赵加定道。
赵加淅暗暗吐了吐舌头,她只知道式南哥升了从三品中大夫,还是巡抚,却没留意他身兼两职。反正她也搞不懂总督和巡抚有什么区别。
“既然他腰悬巡抚大印,各司官员都怕他,为何还要风吹日晒亲自押送囚犯?”徐椒椒问。
“押送囚犯?哦,对,也算是。”罗依懵了一瞬,随即恍然。
“不是,你笑什么,难道不是押送囚犯?车上那人明明穿的是囚服。”徐椒椒不解。
“刀大夫那是惩腐戒贪巡宣。”罗依道:“缅甸司一名佥事伙同他人贪赃枉法,将百姓开荒的耕田有的据为己有,有的照收田赋,被申大人查处后,让刀大夫带到各司巡宣,警示各司官员莫伸手,莫乱来。”
“据为己有也就罢了,照收田赋怎么也算贪赃枉法?”徐椒椒又问。
“云南各司所开荒地,五年免赋。”罗依道。
“五年?巡抚有这么大的权,朝廷田赋政策都能改?”徐椒椒大吃一惊。
“妹子,缅甸宣慰司以前是阿瓦王国,更早之前,木邦司、大古剌司、八百大甸司、孟养司这些地方都是蒲甘王国的疆土。”赵加定看不下去了,出声帮罗依解释道:“云南各司除了每年向朝廷发银办差,服从朝廷派遣流官,听从朝廷调遣兵马和征发徭役之外,其余政策全部自主自理。”
“哦,这样啊。”徐椒椒没有不好意思,又问:“都是从三品,那宣慰使和巡抚申大人谁更厉害?”
听了这个问题,众人齐翻白眼,有的抬头看天,有的拿水囊喝水。
徐椒椒不解:“你们一个个怎么这样?不知道就不知道呗,没啥好丢人的。”
“你知道忽必烈吗?”赵加定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
“当然知道啊。”徐椒椒道。
“那你知道那罗梯诃波吗?”赵加定又问。
徐椒椒摇头:“不知道。”
“那罗梯诃波是我刚才说过蒲甘王朝的国王。”赵加定道:“不过,是最后一个王。”
“什么意思?”徐椒椒问。
“那罗梯诃波杀了忽必烈的使者,然后率兵约四五万,象八百,马万匹,想要打下当时的云南行省。忽必烈的手下大将忽都仅用七百骑兵,就将那罗梯诃波的四五万人杀得全军覆没。”赵加定道。
“全军覆没?怎么可能,七百对四万,你在开玩笑吧?”徐椒椒不信。
“史书记载的。”赵加定道。
“写书的人这么吹,肯定别有用心。”徐椒椒道。
“缅甸司这边的史书也是这样记载的。”沉浸在快乐中的施画难得开口一次。
这下徐椒椒不说话了。过了半晌,徐椒椒又问:“可你说的这事,跟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忽必烈能让蒲甘王朝灭国,我大明又将前朝蒙元灭国,如今阿瓦成了我大明的疆土,要交纳征金税银,要向大明天子讨要封号,还要帮大明出兵打仗。而巡抚是代天巡狩。这难道还不够明显吗?”赵加定道。
“也不能一概而论,得看人。”赵加印笑道:“当年太监马骐身为交趾监军,也算是代天牧狩,可还是因激变一方获罪下狱。”
众人一路说说笑笑,很快距阿瓦就只剩两日路程。施画心细,见顾嘉兴致不高,打眼色让赵加印关心关心。
“顾兄莫非还放不下春闱失利之事?”赵加印驱马靠近顾嘉:“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看,你的同乡临安府罗喜财,几年前还是个纨绔,如今已是从四品副使。”
顾嘉强颜一笑,道:“春闱之事已暂且放下,就是近乡情更怯。”
“嗯,顾兄不是临安府人氏么?”赵加印大感奇怪。
“嘿嘿,他啊,已经当爹啦,妻儿都在阿瓦呢。”罗依笑道。
众人不知情,纷纷围上来问个明白。顾嘉无奈,只好将事情大致透露。
不久前,顾嘉赴任前回乡省亲,在家中看到三哥顾新寄来的书信,才知关乙已经给他生了个儿子。但顾新和顾嘉都不知道小乙的另一层身份,钱樟落替小乙瞒了下来。
赵家两兄弟听闻顾嘉竟不声不响拿下了大人身边的人,不由各自频频偷瞄施画和罗依。两女都是心思通窍之人,岂会不明白两兄弟的眼中之意。
施画还好,她与赵加印算是两情相悦,只是之前谁也没点破,这才空耗了些岁月。直到申式南看不下了,直接出手替二人包办。
也幸亏是施画来到云南,回归申式南麾下,不然千里迢迢,申式南想包办也鞭长莫及。
罗依一开始对赵加定印象并不好,觉得他有点死板。接触多了,也就没那么讨厌了。
紧赶慢赶,众人终于在中秋前一天抵达阿瓦。大伙一商量,决定齐聚春水斋,陪钱樟落过中秋。
申式南经八百大甸、南掌,带了二百宣化军和二百铁鹰卫,穿越交趾奔赴广南府和广西府。他出发的当天,钱樟落也启程回阿瓦。
带兵进入交趾之前,申式南就以巡抚之名分别致信郑可和阮氏英,拿到了阮氏英给的安南关防文书。
区区四百兵借道,又是代大明天皇帝巡狩广南府广西府,阮氏英没放在心上。郑可事后得报,却嗅出了一丝难以言说的味儿。
安南虽是郑可掌实权,可申式南给他的信,只是不痛不痒的说了一些废话,末了提一句与老挝司的安南人友情甚笃。
因此,郑可是在边关禀报后,才得知申式南率兵借道安南。
可他不知道的是,阮氏英的关防文书,被申式南又复用了三次,已经有一千二百将士潜入了安南,都是从宣化军和铁鹰卫抽调的精兵。
此时,王炬正坐镇针路,日夜操练从各司团练兵抽调来的水军,这些人个个水性良好。罗喜财则在勃固,沿途督运粮食和兵甲到针路。
趁郑可兵马耗在占城之机,只待时机成熟,便可四路兵发交趾——一路从南掌发兵,二路从临安府水路沿江而下,三路从广南府发兵,四路从针路发兵,通过海船登陆交趾沿海各地。
本来,申式南还准备了第五路,那就是从琼州府发兵。但恐朝中众臣反对,就索性不提。
八月初,申式南坐镇广南府,反复推演之后,终于将这份克复交趾的方略写成奏报,交给驿站四百里加急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