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了很多回不得解,如今终于亲眼看到最后一世的波折初始的地方。
少恭带他到南疆的苗寨中,指着当年曾驻留的竹楼给她看,给她讲鬼灯,曾以妖身现世之时伴同他一道走遍大江南北的鬼修,描绘那些他不曾与她相逢的岁月里他所见到的一切。
竹楼花草繁盛,苗女热情奔放,与中原大为不同的异域风物确实叫人流连。
九黎部族之后,女娲信仰延续,这片土地斑驳着信仰与传承,但那不归于天地规则所统,隐隐游离于天道边缘的人性中的放肆与张扬却是如出一辙。
无论是曾经天地大战遗留的被称为弃世之民的蚩尤部众,亦或是那些被与天皇决裂之后的女娲大神所庇佑的子民,都被有意无意摒弃在世外,所以这样特殊的因缘才能造就特殊的环境,这样如纯天然的自然与不曾被迂腐侵染的野性,才能叫素娘都感念不已。
‘看一眼,都觉得这数千年的岁月只是一场幻梦,大荒仍是旧时的大荒,什么都没有变。’雪皇这样感慨道。
它原是该兴奋的,岁月的经由原不该在它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就如同那久远的天外庇佑着它的神祇一样,再者此地所在离天南如此接近,那一世曾伫足之罗浮所距亦不远,无论是此世氛围还是远古残余下之气息都该叫它欢欣,可它还是一副恹恹了无生趣的模样。
小小的凤凰静静趴在她肩头上,那般跳脱的性子竟也无所言语动作得,悲伤到极点之后反而更呈现出一种懵懂纯真的模样。它说它一入睡就梦见亘古降临,实在是连闭眼都不敢了。
素娘无可奈何。这一世雪皇寄于她之人身,从未如此深切得靠近她之神魂,混沌记忆与漫长时光中堆积的苦痛于她无一点影响,可对于雪皇来说,却是避无可避要压塌魂魄的沉重。不久前那场几乎叫它崩溃的梦境亦是如此,她的力量能为它缓解几分苦楚,却无法改变其实质。
‘阿湮我有些觉得这一世不对劲。’雪皇的心一直惴惴,在衡山之巅的轮回镜前静静观看,不曾有这般不安,可它亲身沉入这轮回,依偎在她身边看着这场庞大的即将步入终局的宿命,却更敏锐得觉察到了更深处的危机。
“不会的。”素娘说道,轻声安抚它,“该被注定的,很久以前,已经注定了。”
所以,无论未来走向的是什么结局,也定是那位开天辟地之后的神祇早已预计好的。
梦境断断续续,将一切故去的真实重回她之记忆,她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明白过来,那冥冥中抹消一切无法抗力的力量,或许,并不是一直从中作梗的天道,也非亘古之前盘旋于诸世之前的大道,而是神祇自己啊——因为某种缘故,神祇自己抹消了自己的记忆,将天地拨正,将诸世带回正轨——除了青华上神自己,谁能给她的记忆动手脚?
时空出现了错漏,将那来自后世的仙人带到开天辟地时,当他与她相遇的那一刹那,宿命已经成形,神祇的双眼透过时空看到后世,她便明白自己要做的是什么。
失去他之存在的记忆的神祇,代盘古大神看着这块天地,眼见着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开天五灵陨落,大荒格局变迁,在大荒等待千万年,或许,要等的,就是那位仙人出现。
正如那时什么都不知道的青华上神拨开云端,透过混沌的双眼看到榣山,便怎么也迈不开脚。她循着心之所向种下那株梧桐,把自己本体封印其中,然后在漫长的时间里注视着凤凰之火灼灼淬炼着它之躯干,看它聚山水之灵气,日月之星华,直到它吸引了一位火之大能的注视。
曾经她耿耿于怀自己没有天命的事实,不知道此世于自己的意义,原不过这天命与意义指代的,便就是还未出现的他。
“不会的。”她对雪皇说,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我已经等待很久了。”
*
乌蒙灵谷之外有结界。
女娲在前往地界时,为防外人窥视,在被封印的七把凶剑之外都加上了结界。数千年一如既往,结界之力有所减弱,但此地部族为女娲庇佑,每代有大巫祝、巫祝继承女娲之力,能对结界予以加固。
有结界在,外人无法发现村落,无法进入灵谷,村落之人世代与此地有契,血脉中都传承着守护的约定,除了定期选派外出买办之人,族人皆不会离开乌蒙灵谷。
欧阳少恭为布这场局已经用了近一年的时间。探测灵谷环境,检查结界灵力,根据屏障气势的强弱推测出一个循环,发现每逢朔月之时,女娲灵力最弱,结界之力也最弱,而随着月份的增加,每次这个最弱的点也在递减,于是大胆推断出,约莫到正月初一之时,这结界甚至会消失一段时间。
他在布置之时,无意遇上一个孩子。本就是清风明月欺骗性极大的颜貌,哪怕是心存恶意亦不能叫旁人从他神情中觉察到一分,于是很快便旁推侧击从对方口中套出话来。
这孩子名为韩云溪,是乌蒙灵谷大巫祝继承人,其母正是现任大巫祝韩休宁。有这样天生尊贵的身份,却不喜欢被当作“休宁大人的儿子”,也不喜欢被当作“大巫祝继承人”,更厌倦每日的练功、学习法术,因为常年在封闭的灵谷之内,耳听着出谷回返的族人口中的描绘,也暗暗向往外界的自由世界,梦想着要做个平凡的人。
小孩子顽皮,有一日闷闷不乐在谷中溜达,竟发现了一条密道可以通向谷外!他好奇于谷外的风景,然后遇到了一个和善的大哥哥……
欧阳少恭不但确认了正月初一之日结界会消失十二个时辰,而且知晓腊月朔日,也就是腊月三十日晚之时,乌蒙灵谷中会有一个盛大的祭典,名为报草之祭,期间还会有女娲使者前来。
‘他想怎么做?’雪皇无辜得窝在素娘肩上,思考来思考去,觉得他要夺剑还真是件为难事,‘焚寂存在之久,这部族便守护之久,可见对女娲信仰之坚,若要抢焚寂,跟要他们的命没啥两样……那他要怎么算计?’
素娘还没说话,门口已经有声音传来:“那便要了他们的命又何妨?”
雪皇倏地把脑袋转回去,差点炸毛:‘走路都没声音的!’
杏色衣衫的青年抬起头,对它微微一笑:“凰君恕罪。”
冰白色的凤凰不爽瞪着他,试图用眼神表示自己的郁闷。它如今一切都寄托于素娘之身,她之视线所及便是它能见到,她之耳朵所闻便是它能听见,最末一世她的力量几近于消泯,如一个普通人无甚两样,它自然也无什么神通。连神识都用不了,无怪于发现不了别人的靠近。
‘可是有女娲使者啊,’雪皇错个眼就忘记刚才什么想法了,马上又开始蹦蹦跳跳,‘应是她之地界眷族,你也一并杀了?’
“又怎样?”略略一声反问,显然是早已预计好了。
雪皇歪了歪脑袋:‘能做到那敢情好。斩草除根么,女娲的眼显然已经看不到这凡间,你魂魄中的神扇已经足够遮蔽天机,她哪怕算也是算不出来的,阿湮是伐?’
“在舍弃地皇之名时,此世便于女娲再无从属。”素娘轻轻道,肯定它的看法。
‘反正你不是有那个什么坛的道统么,带人来杀过一遍,直接拿剑走人,了却因果之后到底回妖界去把你自己解决了,这轮回里越待我越觉得心惶——不对,这使者不能死!’雪皇忽然叫道。
神眷是什么玩意儿,在场哪个都是上古之时走来的怎会不知道。这所谓的女娲使者巫咸少说也有一魄捏在女娲手上,他若身死,魂也消不散,神眷是种钳制也未尝不是种庇佑。
雪皇想着:‘最好让他变成活死人吧,身不死,但也不能回到地界。’
“凰君高见。”欧阳少恭沉吟片刻,点头赞道。记忆错乱得彻底,越是久远越是模糊,若非雪皇点明,他还真忘了这一点。
素娘仰着头望他,青年伸出手抚了抚她的鬓角,眼神平和而静谧,没有情绪,反而显出一种最本质的清澈。
后来那一日乌蒙灵谷血流成河。
正月的南疆都带着寒意,灵谷中却依然温暖如春。可再明媚的光色都掩不住景象之惨烈。
素娘第一次见到这代青玉坛的武肃长老雷严。不知少恭是如何向青玉坛门人介绍自己的,在这遍布尸体之地见到这样一个娇柔年幼的少女,面容竟无任何惊讶之色。
雪皇立在她肩头,与她一起抬眼望着树影斑驳间的女娲神像,底下的石壁间已经染满血色,精致安宁的村落被断垣残壁取代,氤氲此间的灵气和着血污久久不散,将原本的繁花盛景转为人间地狱,竟也有一种妖异的美感。
当年天地大战,雪皇望着共主之争的众多牺牲者道一句苍生何辜,不过也是借此感叹洪荒三族天命可悲,亘古凶兽的眼中,可会觉得人命有价值?
它当然也是恨着女娲的。这数千年因一把焚寂,颠倒了多少轮回,眼睁睁看着它的神祇陷入这样的地步,它替她哭过痛过,怎能不恨?当年毁去一把焚寂,还了天子长琴半魂又何足挂齿,女娲既不念旧情罔顾太子长琴意愿,拿这七柄剑为筹码谋得龙渊眷属,甚至借此与伏羲达成协议,任这无情天命压下,它又怎会不恨?
苍生无辜,那谁来还这无数场轮回的苦痛?
都不过只是神祇博弈的筹码。
焚寂剑所封印之地在女娲神像之下的冰炎洞中。冰炎洞是乌蒙灵谷一族最重要之所在,原为一处迷宫,此刻石门禁制已消,血迹斑撒一路,循之便抵达封印焚寂的剑台。
冰炎洞阴冷寒凉,石壁上布满碎冰,透过碎冰可见壁上雕刻的巨大的石蛇,剑台之上悬挂交缠的铁链已经寸裂在地上,原本该被封印的焚寂凶剑却是随意躺在剑台上,其内的邪火之力此刻竟似消散般毫无元力散发出来。
素娘踏进去的时候看到青年蹲在地上,身前是那个名为韩云溪的孩子的尸体,他很专注得凝视着这具身体。不远处横躺着另一具尸体,女性,应是大巫祝韩休宁,冰洞墙壁上有一道身影,未死但已无知觉,奇特的面具已经碎裂在一侧,血从额角漫到下巴,污了半面,看这装束是地界使者巫咸没错。
素娘也跟着蹲下,与欧阳少恭一起望着尸体发呆。
过了半晌,身侧的青年才抬起头来,把手中的东西递给她。
‘什么玩意儿?’先开口的是雪皇。
素娘将石头翻了个侧面,她是认得的:“铸魂石。”
‘……有点耳熟。’雪皇想不起来。
“当年安邑铸剑师襄垣创出魂魄炼制之术,便是使用血涂之阵与铸魂石,分别将生魂引出与保存。”素娘解释。怪不得刚才她看外面的尸体,竟无丝毫残魂徘徊,原都是为这石头吸尽。
欧阳少恭能拿出铸魂石她丝毫不意外。当年的厉初篁建青玉坛,用魂魄炼丹用的就是铸魂石。
雪皇先囧了片刻,然后问:‘这什么意思?’
素娘看一眼那尸体,已经有些明白了:“还余二魂三魄在尸体中未散。”
欧阳少恭在难得发了老半天的呆之后终于开口,声音异常缓慢沉闷,像是每个字说出来都要经过极其艰难的斟酌:“命魂四魄在他横死当场之际已为铸魂石吸收。”
正巧缺了命魂四魄……这话一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雪皇瞬间炸毛瞪着他,素娘平静望着他。
‘剑到手了拿着走人啊,你还想干什么?!’
少恭忽然伸出手将素娘一把捞进怀里站起来,脸深深埋进她的肩窝。素娘伸出手环抱住他,竟然发现他在发抖,过了许久竟然听到他低低笑起来,越笑越大声,越笑越凄惨。
雪皇一下子噤声,动都不敢动。好久之后见他抬起头来,脸上竟无一丝悲痛,反而是种充满了恶意与疯狂的静默。
他低头吻了吻素娘的额,挚诚而温柔,然后把她抱到一边,开始走到外面收集死人精血建血涂大阵。
雪皇在哑言了半天之后才闷闷道:‘反正这剑中的半魂你也不要了,不如拿来玩一玩是吧,因果根本不像你想的这么简单!小心玩火自焚——你个笨蛋笨蛋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