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乌蒙灵谷所有牺牲者的精血与魂魄为引,血涂大阵祭成。
焚寂剑中太古琴仙被封存数千年的命魂四魄被灌注入韩云溪体内,魂魄融合孕生出生机的瞬间,焚寂凶煞之气大作,仿若地狱般邪恶沉痛的悲怨气息弥漫不散,鼓动得冰炎洞洞壁亦是瑟瑟震颤,欧阳少恭一袖子扫开煞气,单手覆于剑身狠狠一压,冒着嗜血红光的凶剑挣扎着渐趋止歇,死而复生苦痛狰狞得死抓着胸膛的韩云溪也渐渐平息下来。
猩红的阵图终陷于漆黑的色泽,沉入冰炎洞的地面消失不见。焚寂颤抖着落在地面上,陷入冰冷的死寂,青年静静注视孩童的呼吸平缓起来,很久以后,才回转过头,望着素娘。
素娘走到他边上,轻轻握住他的手。然后手很快就被牢牢拽紧。
“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呢?”素娘代他问出。
他在久远的榣山缺失的魂魄,如今为一个凡人所用,不同的是,这一半魂魄仍为血涂之阵封印,所以,能苏醒的,只有一个韩云溪。而那煞气,将会缠绕他永生永世不得脱解。
他以这残碎的魂魄在人世间苟延残喘痛恨不甘,他的半魂在剑中同样困于束缚苦痛悲怨,他为这天地所恨被天道折磨的宿命,如今为一个凡人所继承。
“阿湮想他会变成什么样子?”情绪一直不对劲的少恭终于恢复了惯常的模样,微微含笑着问道。眉眼舒缓,眸色清透。
“无所谓,”素娘低低道,“天底下就一个你。”她望着他,补充,“他不是你。”
雪皇缩在她肩窝上,要不是怕动静大恨不得就钻进她手臂里不出来,总感觉这时候搭上一句话都会被面前这青年弄死。
少恭拥抱她良久,终于笑起来:“说得是呢。”
耿耿于怀却捉摸不透得可不正是如此。她这双眼睛总是比什么都要来的透彻。
他松开手,走到一边,开始折腾起晕倒在另一侧的地界使者巫咸。
雪皇偷偷松了口气。低头望一眼韩云溪,莫名得也有些开始好奇起来,这个继承了太子长琴被诅咒的天命,寡亲缘情缘命主孤煞的孩子,未来会是个什么模样。
*
那块铸魂石后来落到了雷严手中。
雪皇好奇问起时,着杏黄衣衫年纪轻轻已是青玉坛丹芷长老的青年微微一笑,说这是报酬。任谁都看得出雷严这人眸底的不安分与熊熊野心,一透露他是拿铸魂石这等物件与雷严交易的这一行,连雪皇都摸明白他定是又有什么算计了。
韩云溪醒时脑海中是一片空白的。
看到身侧的女尸,茫茫然很长时间判断出活人跟尸体的区别,知道生跟死是怎么回事,然后明白,胸腔中这种鼓动得身体都像是要被撕裂的情绪是悲痛,可是这悲痛是什么呢?眼睛里有水迹情不自禁涌出来,哦,这是眼泪。
他这么且哭且怔着好久,有关于她的模糊的记忆才浮现,然后他知道,哦,这是自己的母亲。
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循着记忆出冰炎洞,于是看到满谷被屠戮的族人。
真正的痛不欲生。
本就是已死之人,侥幸得了魂魄补全,却是一个被封印的仙人半魂,正如此后日夜受煞气催心之苦免不了,如今能挽回多少记忆也只能看原属于他的那一般魂魄还执念着什么。
执念着对母亲一直以来冷漠与严厉的怨艾,执念着对族人一直拿他当母亲的附属的郁闷,执念着总想离开乌蒙灵谷去做一个普通人去看看外面世界的渴望,然后有一日醒来,看到母亲惨死,族人无一幸免,故土毁于一旦。
而他竟想不起来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想不起来凶手到底是谁。
焚寂剑感应到他心中的黑暗与仇恨,煞气大作。
乌蒙灵谷已无女娲结界镇守,亘古积累的冲天煞气浓厚如浆,叫山谷也为之震动,南疆天宇一片血色铺满,韩云溪在焚寂反噬杀灭宿主之前,为天墉城执剑长老紫胤真人所救。
他醒之后,将母亲与族人尸体尽数冰封在冰炎洞,随后为紫胤真人带回昆仑山抚养。
地界使者巫咸本是奉女娲之命来人间,补全乌蒙灵谷结界修复焚寂封印,不料却亲眼见证了青玉坛血洗乌蒙灵谷,他先败于欧阳少恭之手重伤,后又因血涂之阵发动时封魂祭法余威使得记忆全失,欧阳少恭在确认他之情况如此后,便叫雷严将他带至青玉坛,再行观测。
乌蒙灵谷终归于静寂。欧阳少恭带着素娘回琴川。
雪皇欺软怕硬。
它都不知道如今自己为何这般怕他。总觉得偶尔连注视着这个人时都会觉得莫名的心惶。自己偷偷揣度老久,才想着,或许是他魂魄里潜藏封印着的神扇与凤骨在作祟。这么一想,越觉得心灰意冷,按这趋势要他真融合了凤骨命魂,羽皇名位妥妥的得改换,那它便就是真身在他面前都没法再放肆。真是亏了。
所以欧阳少恭布血涂之阵时半个字不敢讲,如今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仗着素娘在边上他又心情好,开始蹦跶:‘焚寂是如今你与此世唯一的因果,现在不但有个焚寂,还多了个韩云溪,你不怕横生枝节?’
青年眉眼甚是坦然,反问:“什么枝什么节?”
雪皇大怒:‘怎么就跟阿湮一个样,每次事到临头也心不慌气不乱,反累得别人为你们急得要死!’
不是说这不慌不忙的意思是胸有成竹,已经知道该怎样应对,而是这些货都无动于衷得看着灾难祸事降临到自己脑门上来,就这么撑着直到它过去。
阿湮以前跟它说,只是因为所有的后果已经被预料到,在承受的范围内,所以淡然处之,他跟她在一起久了,竟也是这般模样,于是现在她急起来,还得一急急两个。多惨!
欧阳少恭自然不会说出“那便不要去急”之类的诛心之言,心知这是为自己考虑得多,于是笑:“凡人一命不过数十载,韩云溪为焚寂煞气所困,挣扎也不过十数年的寿命。纵有这偷来的命数,也终要死。焚寂不过一个空壳,煞气催尽便成废铁。而他化为荒魂,届时那一半的残魂亦再无寄体,也终将烟消云散,天地间还有什么因果可存。”
这无尽的轮回之中,被他渡魂之人,只能化为荒魂,消散于天地,永无归途。韩云溪本就失却原身命魂,一经血涂大阵,也无再经轮回转世的能力,死后也只能任由那两魂三魄散尽灵力,彻底消失。
雪皇哑言,然后想想,确实是这个理,刚偃旗息鼓片刻又瞬间暴起:‘混蛋!你以为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啊!’
瞅着这些年平平静静安安稳稳没出什么幺蛾子,就以为天道退缩天命破解再无磋磨了吧!没有什么比那冥冥中诸世的法则更想看着这残魂灭亡,这最后一世是他的契机,又何尝不是天道相中已久的发难之机!要说真能那么顺利解决这一切,他得以解脱,阿湮与它回转天界,天罚不再因果皆消,雪皇打死都不信,所以再怎么想,问题还是只可能出现在韩云溪身上。
往往都是置身其中之人无所感,反倒叫旁观者痛彻心扉。雪皇痛得太久,可它对这两个家伙也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欧阳少恭素来是闻弦音知雅意之人,很多时候别人不用说话,哪怕只是表现出一个细节他就自己意会了。但从另一种角度来说,他素来不是个喜欢主动开口询问之人,永远都是在自己揣度着,就算错了也只能将错就错,因为他不会说也没人去印证。
此刻却是真正明了雪皇所说的话的意思,但也只是淡淡一笑:“既来之则安之。”
他牵着素娘的手,便仿佛无论遇到什么都不会令其有些微皱眉。
雪皇简直想一翅膀扇上那张从容淡然的脸。
*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有些年月里,就算你数着时间,时间还流逝得飞快。
牛毛细雨缠绵如网密密织织,素娘告别方家二姐,出门往院子外走,眼角的余光瞥见侧方圆形景门口一段衣角,她停下脚步微微一笑。
景门后探出个脑袋,抬头一眼对上她的笑,大囧,扒拉一下自己的脸蛋,见她正对着自己招手,左看右看二姐没跟出来,连忙嗖一下就窜到她身边:“妹妹妹妹!”
素娘把伞往他身上移了移,眉眼弯弯:“兰生今个的功课做完了?”
方家小少爷紧紧捂住脸,一脸这是何等痛苦的回忆你就不要逼我想起来,扭头就转换话题:“妹妹我们去吃榆钱面吧榆钱可以摘了昨天我路过看到老阿伯家的孙子在摘了!!”
素娘好脾气得带着他一道走。
“妹妹我真忍不了了!”面摊前方兰生抱怨完自家二姐,紧紧握着筷子摇摆如群魔乱舞,“我要离家出走!我一定要离家出走!!”
……然后他真离家出走了。
七年时间匆匆而逝,当年大雪封山的山寺中走路都摇摇晃晃的孩童已经长成青年的模样。
在这琴川待得久了,柔谧如流水的氛围也能消磨去人心里的一切苦痛。奶娘的鬓角长出了白纹,阿默越发冷漠木然,因为她这一世的出身实在不好琢磨,她越长有些东西越瞒不住,少恭甚至为之想办法专门修改过奶娘跟阿默的记忆。
日前收到少恭的传信,他已经下山,大约不日就会回琴川。
这些年他在青玉坛布他的局,素娘在琴川像个普通的女孩般继续长大,偶尔会收到他的飞书,有关天墉城那个改名成百里屠苏的孩子,有关于野心膨胀大逆不道的雷严,有关于那个至今他都不曾做完的古老梦境。
百里屠苏果然日夜须得忍受焚寂煞气噬心焚身之苦,因这煞气不可控制,紫胤真人便不让他与其他弟子有过多接触,在天墉城的这许多年他一直独来独往。紫胤真人待他极好,但他不敢靠近,师兄陵越对他极为照顾,但他却不慎伤了师兄,念及总是失去不愿失去的,伤害不愿伤害的,习剑之后将执剑在手视为一种安定内心的力量,练剑刻苦到近于苛刻,可终有一日,心魔缠身,他再无法忍受,私自下山想要找寻有关灭族仇人的消息。
青玉坛亦不曾安闲。武肃长老雷严,原就性格暴烈,一心想要重振青玉坛,因欧阳少恭表现得无意于此而渐生不满,终于在其推波助澜之下率众夺权,成为新人掌门之后意欲将丹芷长老欧阳少恭软禁让其为自己炼药,可惜在觉察他之行动前,欧阳少恭已经下山。
百里屠苏来到一个名为翻云寨的地方,在那里,遇到欧阳少恭,遇到方兰生。
宿命悄悄掀开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