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男鬼因为南流景三言两语陷入痛苦回忆,江夜雪手中玉扇轻转,暗中蓄力。
敌人分神,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反正他又不是正人君子,趁人之危又如何。
“江叔!等等——”
而就在他将要出手之际,身后突然响起的焦急声音令他动作一顿。
赤眸转了转,江夜雪回头看向南流景,但余光仍旧留意着男鬼的动向。
见南流景一身狼狈模样,江夜雪挑了挑眉,“如何,你还想光明正大打赢他才是?”
闻言,南流景微微摇头,正欲说什么,却又闭了嘴,他手紧紧捂着左腰处被煞气腐蚀的伤口,额间冒出层层冷汗。似是痛极了,他英挺的眉拧在一起,下唇也被咬得发白。
感应到江夜雪审视的视线,南流景忍着体内煞气腐蚀脏腑的疼痛,深吸一口气,使自己的声音尽量平稳:“他并非恶人,……也只是一个苦命人罢了。”
短短两句话,似乎耗尽了南流景所有力气。他脚下一软,整个人朝地上栽去。
江夜雪见此,面色微变,瞬间闪身上前,稳稳扶住南流景,让他坐下。
“咳咳~”,南流景捂唇轻咳两声,好看的眉皱得更深了,但仍旧坚持解释道:“他答应过族人、手下的将士,一定要护着他们,度化他们的怨念,带他们重入轮回路。他,该受人敬佩的。”
“呵”,江夜雪轻嗤一声,漠然道:“你倒是心善。”
其实,江夜雪后面还有两句话没说——与那人真像,也不怕以后栽在这上面。
见南流景暂无大碍,江夜雪当即松开扶住对方的手。
而就在这一瞬,一阵劲风袭来,江夜雪来不及闪躲,而后 只觉面上一凉,他戴着的恶鬼面具竟被看似虚弱得只剩一口气的南流景摘了下来。
江夜雪先是一愣,赤眸中闪过一抹诧异。
这恶鬼面具可不是普通装饰品,而是隐藏佩戴者面容的法器,没有他的准许,旁人绝不可能摘下。
好生怪异。江夜雪心生不解,旋即才反应过来,南流景摔倒是故意的。思及此,他神色又冷了几分,猛地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
而南流景,他则是定定地看着眼前白发赤眸,面容清润尔雅的男子,视线最终定格在男子颈间那处肉粉色的陈年齿痕。
真的是那个人,那个人是真实存在的,他真的存在。那场幻境并非是梦、是虚幻。他终于再次见到他。
南流景想笑的,可那瞬间,一股难言的委屈涌上心头,他感觉眼睛好酸好涩,嗓子更是哑得发不出声音来。
“江、江叔,真的是你,我、我没认错。”
四目相对,江夜雪望着面前惨兮兮的少年,听着少年那压抑又委屈的声音,他摸了摸鼻子,莫名有些负罪感。
貌似十年前玩过头,把人孩子弄出心理阴影了。
但十年前那事也不能怪他啊,那时青云令幻境就逮着他杀,他不死幻境不破。本以为只是萍水相逢罢了,谁能想到后来他竟跟这小孩牵扯出那么多羁绊来。
轻叹一声,江夜雪无奈应道:“好了好了,是我,你江叔。多大人了,可莫要哭鼻子。”
南流景闻言,连忙侧过脸去,有些慌乱地抬手去撩散落下来的青丝,实则是用手揉了揉眼,“哪有哭鼻子,我只是沙子里进眼睛了。”
话音刚落,他才觉不对,应是眼睛里进沙子了。他回头,果然看见江夜雪“噗嗤”笑出了声。
“不是、不是这样的,我、我就是眼睛不舒服而已!”
南流景想解释,但是发现自己越解释,江夜雪唇角的笑意越浓。他又忙侧过脸去,无端觉得脸颊烧得厉害。
南流景心中懊恼:怎的回事,我怎么连话都不会说了!还接连出糗!不过,不得不说,江叔笑起来真好看。
“前不久坊间还传,你凭金丹之力斩杀大魔九魇,名声鹊起。嗯?眼下怎这般狼狈?”
耳边猝然响起江夜雪的声音,让南流景复杂的心绪暂停。
他身形一僵,也不顾身上的伤,急忙挺直身躯。明明没有心虚,可他抬眼时却无端带上了几分欲盖弥彰。
目光直直撞进那双毫无温情的赤眸之中,望着那双眼,南流景准备好的解释顿时又结巴起来,舌头像是打结了一般。
“江叔竟、竟还知晓九魇之事!那、那并非全是我的功劳,是师尊一众长辈以及师兄师弟们共同相助。这次……这次是我大意了……”
南流景错开视线,这番话说得结结巴巴,虽是实话,却显得格外心虚 。
见少年如此窘迫,江夜雪低声笑了一声,打断少年慌乱的说辞,将手中玉扇搭在少年肩上。
“静心,凝神。”江夜雪轻声道,转瞬之间,股股精纯魂力便涌入少年体内,为他祛除体内的煞气,助他调息养神。
解释的话语被打断,南流景反而松了一口气,听话地闭眼调息,运转心法疗伤。
“为何用巫相和刺激他?”待南流景伤势好些后,江夜雪才问出了心中疑惑。
南流景吐出一口浊气,视线落在鬼气翻腾的男鬼身上,解释道:“验证一个猜想,他……与巫相和前辈很像。他们应该相识的,否则他不该反应如此激烈,只是不知为何忘却了。”
说到这,南流景顿了顿,才又继续道:“若他想起巫相和前辈,或许,我此次便能将此地的巫族阴魂带回,完成委托。”
这是命都快没了,还想着委托呢。江夜雪轻摇玉扇的动作微顿,出声戏谑道:“若是他并未想起来,反而因刺激失去理智,你就不怕死在这里?”
本是戏谑的话,可南流景看向江夜雪,却是眉眼弯了弯,笑道:“若是只有我一人,定是不敢如此行事的。可有江叔你在,我便就不怕了。”
许是被少年冰雪初融般的笑晃了眼,又或是被少年眼中的真挚触动,江夜雪把玩玉扇的手又是一顿。
他没回应,而是收下玉扇,垂眼重新戴上恶鬼面具,径直站起身,背对着少年继续盯着男鬼。
望着青年修竹般的背影,南流景略显无措地眨了眨眼,心中暗自思忖:是他说错了什么?
而另一侧。
男鬼眸中的茫然渐渐散去,大脑的疼痛也慢慢平息,身上迸发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若说先前的男鬼看起来是恣意洒脱的儒雅书生,那现在便是战场上凶煞毕露的杀神。
看着气息突变的男鬼,江夜雪眉头轻蹙。
被这股气息所引,此地先前没有半点灵智,只知道胡乱攻击的怨煞厉鬼纷纷愣了愣神,凶恶的目光中竟有了几分呆滞。
“将……将军……”看着那道蔚蓝色的儒士身影,有怨魂下意识唤出了声。
男鬼抬眼看向江夜雪二人,喉头滑动,一字一句开口,音色却带着几分沧桑。
“我乃西蜀巫族最后一任族长,我族全族共七十三人皆葬于此。至于小友所说的巫相和,我……并无印象。”
说着,他目色一凝,身上的肃杀之气愈加浓厚,“不归陵怨魂不散,我巫族阴魂不归。所以,我不管小友口中的巫相和是何人,二位小友又有何难处,谁也别想从我手中抢走一魂!”
他话音刚落,掌心墨云般的鬼气轰然翻涌,一杆墨色长枪瞬间凝成。枪出如龙,裹挟猎猎风声,他蔚蓝色长裳随之狂舞。
恍惚间,时光倒转,此刻舞动长枪的他,一如那年那位意气风发一往无前的少年将军 。
他要带他们回家,他要送他们重回轮回路。
谁也不能阻拦他!
江夜雪挡在南流景身前,挥扇拦下那袭来的凌冽煞气。
指尖化出缕缕红线,江夜雪操控着红衣傀儡护在南流景身侧。看朝夕间判若两人的男鬼,他轻抿起了唇。
也不知这自称巫族族长的男鬼,短短十几息里想起了什么,貌似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忽然就不讲理了。
若是之前还有谈判的余地,此刻,江夜雪感觉,他们要是敢说一个不字,这巫族族长绝对直接开打,半点不留情。
若要打,他并不惧,他只是怕时间不够用。
按这巫族族长显露的气息,至少是鬼王之境,且能操控不归陵中七万怨煞之气极强的将士亡魂,显然不是好惹的主。
而他神魂虽强,短时间内,却也是无法将其全部解决的。
他神魂不得离开肉身太久,顶多一个时辰,若是这段时间里没能解决此事,他定会被肉身强制拉回,而那时必然带不走南流景。他若离开,依南流景现在的情况,怕是难逃一死。
若是交还阴魂,他们虽能安然离去,可与巫相和的约定在前,只怕还得再来一次,可此次已然打草惊蛇,下次怕是比此次更难敛下这巫族阴魂。
真是处处受制!就在江夜雪想着两全的方法时,他身后响起了南流景的声音。
南流景面色依旧苍白,可言语却不卑不亢:“前辈,若我能将此地怨煞尽数度化,您可愿率巫族阴魂,随我返回婆娑河?”
他目光诚恳,条理分明地分析道:“您身为将军,曾应麾下将士带他们回归故里,为他们清除怨念,让他们重入轮回路。因此,不惜以全族为祭。”
话落,南流景语调一转,“可作为巫族族长,您当真忍心让全族阴魂,永生永世被困于此地?”
“呵”,男鬼冷笑一声,身上的煞气不减反增,手中泛着寒光的长枪直指南流景,“当年那场大战,共有十五万将士阵亡。我巫族七十三人以身为祭,耗时二十五年方才度化八万人。”
说着,男鬼面露不屑,神色睥睨,“你,不过仙门娇养出来的金丹修士,不过是度化过些许怨魂罢了,哪来的底气提出此交易?”
南流景也不惧,直视男鬼审视的视线,“晚辈虽修为不佳,但贪一嗔二的诚意,前辈应也看到了。只要前辈愿意,晚辈便有度化此地剩余怨魂的法子。”
南流景能成功从贪一闯到痴三,不仅收下三个墓穴中的阴魂,还将前两个墓穴中怨魂厉鬼度化,他定然是有自己的手段。
若不是因灵力消耗太大,在痴三中因疏忽被再三偷袭,导致现在灵力透支极度虚弱,他想要度化剩下的怨魂厉鬼,不过是时间问题。。
这边一人一鬼相互谈判着,“七万将士怨魂”“痴三”的字眼不断传入江夜雪耳中。
江夜雪眼帘微垂,指尖轻捻着手中玉扇扇柄,若非有恶鬼面具遮掩,他走神的模样简直不要太过明显。
“七万”这个数字太过熟悉,江夜雪忍不住看了看手心,那上面也曾沾过七万护国将士的鲜血。那是一笔沉重的死债,是他一生都无法抹去的罪孽。
是他犯下的错又如何,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对,他是小人,而非君子,但他只是想活下去罢了。
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他感染魔气死气环生,唯有钻研黑魔术法寻求生路。后来被人察觉,重重威胁之下,他若不与那时的君上同谋,他的秘密就会暴露出去,等待他的结局只有死路一条。
他只是想活着,他有什么错!
他也不想那样的,可没人愿意救他,也没人能救他,他只能靠他自己。
既然错了,那便错吧,那便一条路走到黑吧,他……不悔。
他们有怨有恨,尽可来寻他报仇,他又有何惧!
无人救我,我亦可于千万死劫中自救。
天道要将我碾压到尘埃泥泞中去,我偏要逆天而行。纵然遭世人唾弃,留下千古骂名,那又如何。
似是因为心绪剧烈波动,江夜雪周身魂力疯狂涌动,离得近的怨魂厉鬼感受到致命危险,纷纷畏惧向后退去。
手中轻捻玉扇的力道不觉加重,扇柄发出“咔嗒”的声音,而也似是这声响将江夜雪拉回了神,他抬眼,眸中闪过一抹瘆人的赤色。
“江叔,你怎么了?”
耳边传来南流景担忧的声音,江夜雪回头,赤眸冷冷扫了眼南流景,旋即又挪开了视线,漠然道:“与你无关。”
南流景:“????!”
南流景不禁纳闷,不就才过了一会,他这个江叔怎么又阴沉了好多。方才可还会笑呢,怎的现在看他就跟看死人一样,一个眼神就令人不寒而栗。
南流景满心疑惑,但现在着实没时间去求解,他还有正事要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