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
春寒尚未散尽,族人的衣物依旧厚重,此时所有人的重心,几乎都沉甸甸地压在了村里的河堤之上。
自开春以来,暖日渐渐化开了山间的积雪,那雪水仿若脱缰的野马,一路奔腾,汇聚成涓涓水流,朝着村里的河道汹涌而来。
村里已经不止一次动员,组织人手加固河堤。
如今,护卫队的小伙们全都移驻到了河堤之上,他们肩负着守护村里田亩的重任,日夜不敢松懈。
河堤之上,每隔五十步便设有一个看守点,哪怕夜幕深沉,那整夜燃烧的篝火也不曾断绝。
火烧得旺盛,仿佛在守护着丰年的希望。
这临时加筑的河堤,虽说凝聚着全村人的心血,可到底让人放心不下。
有经验的老人们,眉头总是紧紧皱着,心里头惦记着两件要命的事:一是溃坝,二是管涌。
溃坝的危险不必多说,一旦发生,后果不堪设想;而管涌,更是隐藏在水下的“暗箭”,悄无声息却致命。
若管涌出现却没能及时堵住,那溃坝便近在眼前,旦夕之间,洪水就会如猛兽般冲垮一切。
所以,河堤上巡视的人,不分昼夜地来回走动,脚步声、呼喊声交织在一起,成了这个春天里村里最紧绷的旋律。
大家心里都清楚,河堤一旦被冲垮,今年村里至少一大半的水田都将被冲垮,别说今年,可能两三年都不可能有什么收成。
这可不是小事,粮食关乎人命,是头等大事,任谁都不敢有丝毫马虎。
这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村民的心头。
即便是平日里淡定从容的王清晨,每日也必定要到河口去,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河水滔滔不绝,奔腾而去。
那河水裹挟着泥沙杂木,带着一股子不容抗拒的力量,让人心生敬畏。
“今天又捞了不少木头?”
巡视完回来的时候,王清晨瞧见村口几头老牛拉着的牛车,车上堆满了湿漉漉的木头,便开口向忙碌的村中小辈问道。
“五哥,你真别说,你这主意太妙了!”几个小年轻满脸兴奋,眼睛里闪着光。
“下游河沟那儿,我们就拉了一根绳子,嘿,每天都能拦住好些从山上冲下来的木头。好多都是成材的好木料,用来做房梁都绰绰有余!”他们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比划着木头的粗细,脸上洋溢着收获的喜悦。
这些木头,在平日里可都是宝贝。
虽说他们离小青牛山不远,山里树龄足够做梁木的大树也不算稀罕,可想要把它们从深山里弄出来,运到村里,那真是千难万难。
往年,只有夏季涨水之时,凭借着水流的力量,才能顺水运下来寥寥几根,而且每一根都费了大家九牛二虎之力。
可如今,按照王清晨的法子,轻轻松松就能弄到不少,怎能不让人高兴。
这主意,还是王清晨前不久巡视河堤的时候想出来的。
当时,他瞧见河面上飘荡着不少浮木,有些看着还挺像样子,便把这个办法告诉了村里那些即将成年的小子们。
这些小子,眼瞅着就要到了成家的年纪,成家就得有婚房,婚房可少不了结实的栋梁。
更何况,村里还有许多房屋因为年头久了,或是之前的风雪侵袭,需要修缮,这些木头可都是派得上大用场的宝贝。
“对了,别往我家送了,家里都堆不下了。”王清晨笑着打趣道。
“行嘞,五哥,那我们把杂木堆到蒸房那儿去。那儿用柴火的地方多,而且那些小家伙还能帮忙处理一下。”几个王清晨的小辈,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对了,晚上可千万别去捞啊,万一淤了河道小心族长执行族规。”王清晨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神色一正,认真地叮嘱道。
晚上打捞木头,本就视线不好,危险重重。
况且,保不齐那些从河流上游冲下来的木材、杂物堆积到一块儿,就会阻塞河道,一旦河道不畅,诱发溃堤,那可就大祸临头了。
“知晓了,五哥,我们都记着呢!”几个年轻人自然知晓轻重,用力地点点头,赶着牛车,“嘎吱嘎吱”地朝着村子里走去。
那车上的木头随着牛车的颠簸,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
这些日子,王清晨除了每日教导村里那些调皮捣蛋的泥孩子读书识字、学习道理,倒也没有别的要紧事儿。
闲暇之余,他最喜欢带着自家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妻子源冰和年幼的孩子,在村里的田间地头、山林溪边玩耍。
他们一起捉蜜蜂,逮蝴蝶,好像他们也是这山林的一份子。
小家伙也乐得天真,倒也趣味十足,给这段紧张压抑的日子添了几分温馨。
……
“爹,又在编竹笼呢?河堤不是都加固好几遍了吗?”瞧见王父坐在院子里,手里熟练地摆弄着竹子,编着竹笼,王清晨不解问道。
“还是多编一些有备无患!”王父头也没抬,手上的动作不停。
“今年这天色反常,说不准哪天就来一场大雨。多编些竹笼,到时候要是派上用场,也能解燃眉之急。”王父还是心疼族里的田地,毁了的话实在可惜。
这些日子,天气还算不错,村里抓紧时间对河堤进行了好几次加固。
最外围,是原本的河堤,不算太高,历经岁月和风雨的洗礼,显得有些沧桑;
紧接着,是插在淤泥里的木排,横竖交错,一共三列,像一排忠诚的卫士,扎根在淤泥之中;
再往里,是新加固的砖石堤坝,宽度大约有一米左右,差不多和人一般高,如今已经高高地高出了原本的河堤;
然后,又是一轮插在河里的木排,层层防护。
之后,王清晨想起了古代造坝时用的竹笼,灵机一动,建议村里编了上百个竹笼,装满石头,顺着木排丢进河里。
这些竹笼,沉甸甸地落入水中,稳稳地压住河床,和其他防护设施一起,将河堤加固得如同铜墙铁壁一般。
只要不是那种百年一遇的大洪水,这河堤应该能稳稳地扛住。
“最近这段时间会下雨吗?”王清晨听父亲这么一说,心里不禁有些担忧,随即开口问道。
“这倒是说不准。不过,过段时间不就是谷雨了嘛。往年总是要下场雨的,谷雨要是再不下雨,这春天可就快过完了。”王父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看着天上那暖融融的太阳,似乎陷入了回忆。
王清晨这才反应过来,自家老爹可是地地道道、兢兢业业的农民。
在这片土地上摸爬滚打了一辈子,对于节气和天气的变化,那可是有着丰富的经验和敏锐的直觉。
“那爹你多编一点,多备着总是好的。”王清晨说道。
“嗐,族里那些老叔伯都已经编了不少了,我这也是闲着没事,打发时间罢了。”王父笑着摆了摆手,又继续低下头编起竹笼来。
族里的老人们,看着小辈们整日在河堤上忙碌,自己却帮不上什么大忙,心里着急。
编竹笼这活儿,没什么太高的手艺要求,正好让他们也能出份力,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儿。
而且,就算到时候用不上这些竹笼,拿回家改造一下,用来养鸡也是不错的。
现在,一切就看老天爷的脸色了!
靠天吃饭,就是这般没有尊严。
……
“轰……”
“哇……”
一声沉闷的雷声,仿若天边传来的怒吼,瞬间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睡梦中的小家伙被这突如其来的雷声吓得大哭起来,那哭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
“溪言,醒醒,好像打雷了!”源冰第一时间惊醒,心急如焚地摇晃着身旁的王清晨,随即便将痛哭的小家伙抱在怀里哄着。
与此同时,河堤方向隐隐传来阵阵锣响,那锣声急促而紧张,一下一下,敲在人们的心坎上。
“一会儿我让娘过来,你看好瑾儿,我去河堤上看看。”王清晨瞬间清醒,随即便穿好衣物准备起床。
尽管心头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但此刻,他没有丝毫犹豫,必须得出去看看。
“你……你小心点。”源冰眼中满是担忧,话到嘴边,劝阻的话还是咽了回去。
她知道,这种时候,作为族里的一份子,又是村里的主心骨,他肯定是要去帮忙的,自己不能拖他后腿。
……
“爹,你也起来了。”
两人一同打开了房门,拖拖等人也已惊醒。
此时,四周黑洞洞的,天空还没有下雨,但阴云已经如墨般密布,压在所有人的头顶,一场暴风雨仿佛即将来临。
“你们两个小心点,别逞强。让拖拖他们跟着一块去吧,人多有个照应。”白氏站在门口,眼神中充满了担忧。
她看着丈夫和儿子,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同样把话咽了回去。
身为族内的一份子,她深知河堤的重要性,也明白在这种关键时刻,自己不能阻拦他们。
“真他*的,早几天这水位都开始下降了,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这贼老天真是不让人消停。”王父一边抱怨着,一边手脚麻利地穿上蓑衣。
那蓑衣,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稻草香气,是他们应对风雨的“铠甲”。
“知道了娘,一会你去陪陪冰儿她们娘俩,小家伙可能被打雷吓着了。”王清晨叮嘱道。
就在他们说话的间隙,天空中已经飘起了细细的雨花。
那雨丝,绵绵密密,轻柔地飘落下来,可落在人们的心头,却怎么也让人喜欢不起来。
去年冬天那场大雪,土地的墒情已经足够,如今这场雨,来得似乎有些不是时候,甚至让人隐隐感到不安。
“知道了,你们可一定要小心啊。”白氏看着两人穿戴整齐蓑衣,手持工具,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忍不住再次急切地叮嘱道。
“竹笼也带着吧!估计一会儿就得派上用场。”
家里剩下的竹笼没几个了,王清晨几人一人一个,将竹笼背在身上,匆匆朝着河堤赶去。
春雨,不像夏雨那般来得猛烈,那般气势汹汹。
但此刻,谁也不知道这场雨会下到什么程度,会给河堤带来怎样的考验。
……
“你们怎么不睡?都在门口干什么?”路过蒸房的时候,王清晨瞧见门口一群毛孩子正瞪大了眼睛,满脸好奇又带着一丝紧张地向四处张望着。
“夫子,我们也想……”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眼中满是期待,他们也想跟着大人去河堤帮忙,为村子出份力。
“有夫子在呢,等你们长大了自然能帮上忙。”王清晨心急如焚地要赶往河堤,只能匆匆安慰几句。
“都早点睡,照顾好弟弟妹妹,别让人操心。”他看着这些孩子,眼神中满是温柔与期许。
“知道了夫子。”孩子们懂事地点点头,眼中虽有失落,但还是听话地转身回屋了。
他们知道,自己年纪小,现在能做的,就是乖乖听话,不添乱,报恩不急于这一时。
……
“不是不让你来吗?你怎么来了?”看到王清晨的身影,裕老头又惊又气,忍不住嗔怪道。
在他心里,王清晨可是族里的希望,是未来的顶梁柱,即便自己出事,也绝不能让这个小祖宗有丝毫闪失。
“河堤如何了?”王清晨顾不上解释,只得转移话题。
此刻,他最关心的,也是河堤的安危。
“这雨才刚下,一切还不好说呢。我已经让无关人等都退到高处了,以防万一。”裕老头神色凝重,看着那如墨的夜空,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与担忧。
这是早就定好的举措,一旦暴雨来袭,为了保障村民的生命安全,必须提前做好防范。
所有人都静静地站在那儿,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昏暗的夜空,仿佛要用目光穿透云层,看看这场雨到底要下多大。
他们的眼神中满是怒火,似乎是和命运之间的抗争和不屈。
有些时候,命运似乎总爱捉弄人,不该来的,总是会来,让人避无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