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芸出了荣国府回家,一路上思考,想出一个主意,便径直往他母舅卜世仁家来。
原来卜世仁现在开香料铺,刚刚从铺子里回来,忽然看见贾芸进来,彼此见过礼,就问他这个时间为了什么事跑来。
贾芸说道:
“有件事求舅舅帮忙。”
“我有一件事,要用些冰片、麝香,好歹舅舅每种赊四两给我,八月里按数送银子来。”
卜世仁冷笑道:
“别再提赊欠的事。”
“前些天也是我们铺子里一个伙计,替他的亲戚赊了几两银子的货,到现在都还没还上。”
“因此我们大家立了合同,再不许替亲友赊欠。”
“谁要赊欠,就要罚他二十两银子请客。”
“况且现在这个货也短缺,你就是拿现成银子到我们这里的铺子里来买,也没有这些,倒是得出去找。”
“这是其一。”
“再者你哪里有正经事,不过赊了去又是瞎胡闹。”
“你只说舅舅见你一回就数落你一回不是。”
“你这小孩子家很不知好歹,也到底拿个主意,赚几个钱,弄得穿好点、吃好点,我看着也高兴。”
贾芸笑道:
“舅舅说得倒是干脆。”
“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年纪小,不懂事。”
“后来听我母亲说,都多亏舅舅们在我们家出主意,料理丧事。”
“难道舅舅就不知道吗,还有一亩地、两间房子,难道如今都是在我手里花掉了不成?”
“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让我怎么办呢?”
“还好是我,要是别人,死皮赖脸三天两头来缠着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舅舅也就没办法了。”
卜世仁说道:
“我的孩子,舅舅要是有,给你也是应该的。”
“我天天和你舅母说,就愁你没个打算。”
“你但凡能立得起来,到你们贾府的大房里,就算他们爷儿们见不着,低低头,和他们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们套套近乎,也能弄个事情管管。”
“前些天我出城去,碰见了你们三房里的老四,骑着大叫驴,带着五辆车,有四五十个和尚道士,往家庙去了。”
“他要不是能干,能有这样的好事落到他手里?”
贾芸听他啰嗦得让人受不了,便起身告辞。
卜世仁说道:
“怎么这么着急?”
“吃了饭再走。”
一句话还没说完,只见他娘子说道:
“你又糊涂了。”
“刚说没有米,这里买了半斤面来给你吃,这会子还充大方呢。”
“难道留下外甥,让他挨饿不成?”
卜世仁说道:
“再买半斤添上就是了。”
他娘子便叫女孩儿:
“银姐,去对门王奶奶家问问,有钱借二三十个,明天就送过去。”
夫妻两个说着话,那贾芸早说了几个“不用费事”,走得没影儿了。
不说卜家夫妇,且说贾芸赌气离开母舅家门,径直沿着原路返回,心里正烦恼,一边想,一边低着头只管走,没想到一头就撞在一个醉汉身上,把贾芸吓了一跳。
听那醉汉骂道:
“肏你娘的!瞎了眼,撞起我来了。”
贾芸赶忙要躲开,早被那醉汉一把抓住,面对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紧邻倪二。
原来这倪二是个泼皮,专门放高利贷,在赌场混闲钱,负责打架斗殴、喝酒闹事。
如今刚从欠钱人家收了利息钱,喝醉回来,没想到被贾芸撞了一下,正没好气,挥拳就要打。
只听那人叫道:
“老二住手!是我撞了你。”
倪二听见是熟人的声音,把醉眼睁开看时,见是贾芸,忙把手松开,踉跄着笑道:
“原来是贾二爷,我该死,我该死。”
“这会子往哪里去?”
贾芸说道:
“跟你说不得,平白又讨了个没趣儿。”
倪二说:
“不妨不妨,有什么不平的事,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这三街六巷,不管是谁,有人得罪了我‘醉金刚’倪二,保证让他家破人亡!”
贾芸说道:
“老二,你先别生气,听我跟你说这缘故。”
说着,就把卜世仁的事告诉了倪二。
倪二听了大怒:
“要不是你舅舅,我就骂不出好话来,真真气死我倪二。”
“也罢,你也不用发愁烦恼,我这里现有几两银子,你要是用得着,只管拿去买东西。”
“但只有一件,你我做了这么多年街坊,我在外头有名放账,你却从来没跟我张过口。”
“也不知道你是厌恶我是个泼皮,怕降低了你的身份,还是你怕我难缠,利息重。”
“要是说怕利息重,这银子我是不要利息的,也不用写文书契约,要是说怕降低了你的身份,我就不敢借给你了,咱们各自走开。”
一边说,一边果然从搭包里掏出一卷银子来。
贾芸心里暗自想道:
“向来倪二虽然是泼皮无赖,但会因人而异做事,很有些义侠的名声。”
“要是今天不领他这份情,怕他觉得没面子,恐怕反倒会生出事端。”
“不如借了他的,改日加倍还他也就罢了。”
想完笑道:
“老二,你果然是个好汉,我何曾不想着你,跟你开口。”
“只是我见你所交往结交的,都是些有胆量有作为的人,像我们这样没能力没作为的你反倒不理会。”
“我要是跟你开口,你哪里肯借给我。”
“今天既然承蒙你的深情厚意,我怎敢不领,回家按照惯例写了文书契约过来就是了。”
倪二大笑道:
“真是个会说话的人。”
“我可听不得这话。”
“既然说‘交往结交’这四个字,怎么能放账给你用,图谋赚你的利息钱!”
“既然把银子借给你,图谋你的利息钱,就不是交往结交了。”
“闲话也不必讲。”
“既然你愿意给我面子,这是十五两三钱多一点的银子,你就拿去置办买东西。”
“你要想写什么文书契约,趁早还是把银子还我,让我放给那些有指望的人用去。”
贾芸听了,一面接过银子,一面笑道:
“那我就不写了,有什么呢。”
倪二笑道:
“这不是个啥事。”
“天黑了,也就不让茶让酒了,我还要到那边有点事情处理,你只管回去吧。”
“我还求你带个信给我家,叫他们早些关门睡觉,我不回家去了,倘若有要紧事,叫我们女儿明天一早到马贩子王短腿家来找我。”
一面说,一面踉跄着走了,这里不再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