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夫人派人来叫宝钗过去商量,宝玉听见说是和尚在外头,赶忙独自一人跑到前头,嘴里叫嚷道:
“我的师父在哪里?”
叫了半天,没见到和尚,只好走到外面。
看见李贵拦住和尚,不让他进来。
宝玉便说:
“太太叫我请师父进去。”
李贵听了,松开了手,那和尚便摇摇晃晃地进去。
宝玉看见这和尚的模样,和他死去时见到的一模一样,心里早有些明白了,便上前施礼,连声叫:
“师父,弟子迎接来晚了。”
那和尚说:
“我不要你们接待,只要银子,拿来我就走。”
宝玉听他这话,又不像有道行的人说的,看他满头癞疮,浑身又脏又破烂,心里想:
“自古说‘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也不能当面错过。
我先答应给他谢银,探探他的口气。”
便说:
“师父不必着急。
现在家母正在安排,请师父坐下,稍等一会儿。
弟子请问师父,您可是从‘太虚幻境’来的?”
那和尚说:
“什么‘幻境’,不过是从该来的地方来,到该去的地方去罢了!
我是来还你玉的。我且问你,那玉是从哪里来的?”
宝玉一时答不上来。那和尚笑道:
“你自己的来路都不知道,还来问我!”
宝玉本就聪明,又经过点化,早已看破红尘。
只是自己的身世底细还不清楚,一听到和尚问起玉,好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便说:
“你也不用银子了,我把玉还给你吧。”
那和尚笑道:
“也该还给我了。”
宝玉也不搭话,往里就跑。
跑到自己院子里,见宝钗、袭人等都到王夫人那里去了,急忙到自己床边拿了那块玉,便走出来。
迎面碰见袭人,撞了个满怀,把袭人吓了一跳,说道:
“太太说,你陪着和尚坐着挺好,太太在那边打算送他些银两。
你又回来做什么?”
宝玉说:
“你快去回太太,不用准备银两了,我把这玉还给他就行了。”
袭人听了,急忙拉住宝玉,说道:
“这可万万使不得!
那玉就是你的命,要是他拿去了,你又要生病了。”
宝玉说:
“如今我不会再病了,我已经想明白了,要那玉有什么用?”
挣脱袭人,就要走。
袭人急得边跑边嚷:
“你回来,我跟你说句话!”
宝玉回过头说:
“没什么可说的了。”
袭人顾不上许多,一边追一边嚷:
“上回丢了玉,差点要了我的命!
好不容易找回来,你又要拿去,你活不成,我也活不成了!
你要还他,除非我死了!”
说着,追上来一把拉住宝玉。
宝玉急了,说道:
“你死也要还,你不死也要还!”
用力把袭人一推,抽身要走。
怎奈袭人两只手紧紧绕着宝玉的带子不松开,哭喊着坐在地上。
里面的丫头听见,连忙赶来,瞧见他俩神色不对,只听见袭人哭着说:
“快告诉太太去!
宝二爷要把那玉还给和尚呢!”
丫头赶忙飞奔着去报告王夫人。
宝玉更加生气,用手掰开袭人的手,幸亏袭人忍痛不放手。
紫鹃在屋里听见宝玉要把玉给人,这一急比别人更厉害,把平日里冷淡宝玉的想法都忘到九霄云外了,连忙跑出来,帮着抱住宝玉。
宝玉虽是个男人,用力摔打,无奈两人死命抱住不放,也难以脱身,叹口气说:
“就为一块玉,这样死命不放,要是我一个人走了,又能怎样呢?”
袭人、紫鹃听到这话,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正在难解难分的时候,王夫人、宝钗急忙赶来,见这情形,便哭着喝道:
“宝玉,你又疯了吗!”
宝玉见王夫人来了,明知脱不了身,只得赔笑着说:
“这算什么,又让太太着急了。
她们总是这么大惊小怪的,我说那和尚不通人情,他非要一万银子,少一个都不行。
我生气进来,拿这玉还他,就说是假的,要这玉有什么用?
他见我们不稀罕这玉,随便给他些钱,这事就过去了。”
王夫人说:
“我还以为你真要还他呢!
这样也罢了。
为什么不跟她们说清楚,弄得她们哭哭喊喊的像什么样子?”
宝钗说:
“这么说的话,倒还可以。
要是真把那玉给他,那和尚有些古怪,万一给了他,又闹得家里不得安宁,那岂不是坏事了?
至于银钱,把我的首饰变卖了,也还够。”
王夫人听了,说道:
“也罢了,就先这么办吧。”
宝玉也不回答。
只见宝钗走上来,从宝玉手里拿过这玉,说道:
“你也不用出去了,我和太太给他钱就行了。”
宝玉说道:
“玉不还他也行,只是我还得当面见他一面才好。”
袭人等仍不肯放手,到底是宝钗果断,说道:
“放手吧,随他去。”
袭人只得放手。
宝玉笑道:
“你们这些人原来重玉不重人啊!
你们既然放了我,我就跟着他走,看你们守着那块玉能怎样?”
袭人心里又着急起来,还想拉他,只是碍着王夫人和宝钗在场,又不好显得太轻浮,恰好宝玉一撒手就走了。
袭人连忙叫小丫头在三门口传告茗烟等人:
“告诉外头照应着二爷,他有些疯疯癫癫的。”
小丫头答应着出去了。
王夫人、宝钗等进来坐下,问袭人是怎么回事,袭人便把宝玉的话详细说了一遍。
王夫人、宝钗很不放心,又叫人出去,吩咐众人伺候着,听听和尚说些什么。
不一会儿,小丫头传话进来回禀王夫人说:
“二爷真有些疯了。
外头小厮们说,里头不给他玉,他也没办法,如今人出来了,求着那和尚带他走。”
王夫人听了,说道:
“这还得了!那和尚说什么了?”
小丫头回道:
“和尚说要玉,不要人。”
宝钗问:
“不要银子了吗?”
小丫头说:
“没听见说。
后来和尚和二爷两个人有说有笑,说了好多话,外头小厮们大多听不懂。”
王夫人说:
“糊涂东西!听不明白,学也总能学得来吧。”
便叫小丫头:
“你把那小厮叫进来。”
小丫头连忙出去把小厮叫进来,小厮站在廊下,隔着窗户请了安。
王夫人便问道:
“和尚和二爷的话,你们不懂,难道学也学不来吗?”
那小厮回道:
“我们只听见说什么‘大荒山’,什么‘青埂峰’,又说什么‘太虚境’,‘斩断尘缘’这些话。”
王夫人听了也不明白。
宝钗听了,吓得两眼直瞪,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正要叫人出去把宝玉拉进来,只见宝玉笑嘻嘻地进来说:
“好了,好了!”
宝钗仍是发愣。
王夫人问道:
“你疯疯癫癫地说些什么?”
宝玉说道:
“我说的是正经话,又说我疯癫。
那和尚和我原本就认识,他不过是想来见我一面。
他哪里是真要银子,也就是当化个善缘罢了。
说清楚后,他自己就飘然而去了。
这不是好了吗!”
王夫人不信,又隔着窗户问那小厮。
小厮连忙出去问了门口的人,进来回话说:
“和尚果然走了。
还说:‘请太太们放心,我原本不要银子,只要宝二爷时常到我那里去去就行。
诸事只要随缘,自有一定的道理。’”
王夫人说道:
“原来是个好和尚,你们问他住在哪里了吗?”
门口的人说:
“奴才也问了,他说我们二爷知道。”
王夫人问宝玉:
“他到底住在哪里?”
宝玉笑道:
“这个地方说远就远,说近就近。”
宝钗没等他说完,便说:
“你醒醒吧,别老是沉迷在里头!
现在老爷、太太就疼你一个人,老爷还吩咐叫你在功名上求上进呢。”
宝玉说道:
“我说的不就是功名吗?
你们不知道,‘一子出家,七祖升天’呢。”
王夫人听到这话,不觉伤心起来,说道:
“我们家的运气怎么这么差?
一个四丫头口口声声要出家,如今又多了一个。
我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过头!”
说着,大哭起来。
宝钗见王夫人伤心,只好上前苦苦劝慰。
宝玉笑道:
“我不过说了句玩笑话,太太又当真了。”
王夫人止住哭声说:
“这些话也是能乱说的吗!”
正闹着,只见丫头来回话:
“琏二爷回来了,脸色大变,说请太太回去说话。”
王夫人又吃了一惊,说道:
“随便些,叫他进来吧,小婶子也是旧亲,不用回避了。”
贾琏进来,向王夫人请了安。
宝钗迎上去,也问了贾琏的安。
贾琏回话说:
“刚才接到我父亲的书信,说病重得很,叫我立刻去,要是晚了,恐怕就见不到面了。”
说到这里,眼泪便掉了下来。
王夫人问道:
“信上写的是什么病?”
贾琏说道:
“写的是一开始感冒风寒,如今成了痨病。
现在情况危急,专门派一个人连日连夜赶来的。
说要是再耽搁一两天,就不能见面了。
所以回来告诉太太,侄儿必须马上就去。
只是家里没人照管,蔷儿、芸儿虽说糊涂,到底是个男人,外头有了事,还能传个话。
侄儿家里倒没什么事,秋桐天天哭着喊着不愿意在这里,侄儿叫了她娘家的人来把她领走了,倒省了平儿好些气。
虽说巧姐没人照应,好在平儿心地还不坏。
妞儿心里也明白,只是性子比她娘还强硬些,求太太时常管教管教她。”
说着眼圈一红,连忙把腰里拴槟榔荷包的小绢子拉下来擦眼泪。
王夫人说:
“她亲祖母在那儿,托我做什么?”
贾琏轻声说:
“太太要是说这个话,侄儿就该被活活打死了。
没什么可说的,只求太太始终疼侄儿就是了。”
说着,就跪了下来。
王夫人也眼圈红了,说道:
“你快起来,娘儿们说话,这是干什么!
只是有一件事,孩子也大了,要是你父亲有个三长两短,又耽搁住了,或者有门当户对的来说亲,是等你回来,还是由你太太做主?”
贾琏说:
“现在太太们在家,自然是太太们做主,不用等我。”
王夫人说:
“你要去,就写个禀帖给二老爷送个信,说家里没人,你父亲不知怎样,快请二老爷把老太太的大事早早办完,快快回来。”
贾琏答应了“是”,正要走出去,又转回来,回禀说:
“咱们家的下人,家里使唤还够,只是园里没人,太空旷了。
包勇又跟着他们老爷去了。
姨太太住的房子,薛二爷已经搬到自己的房子里住了。
园里一带屋子都空着,太没人照应,还得太太派人常去查看查看。
那栊翠庵原本是咱们家的地基,如今妙玉不知去哪儿了,庵里的根基产业,她的当家女尼不敢自己做主,要求府里派个人管理管理。”
王夫人说:“自家的事还忙不过来,哪还顾得上外头的事?
这话可千万别让四丫头知道,要是她知道了,又要吵着出家了。
你想,咱们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好好的姑娘出了家,那还了得!”
贾琏说:
“太太不提起,侄儿也不敢说。
四妹妹到底是东府里的人,又没有父母,她亲哥哥又在外头,她亲嫂子又不太能说得上话,侄儿听说她寻死觅活了好几次。
她既然心意已决,要是硬逼着她,将来万一真寻了死,比出家更糟糕。”
王夫人听了,点头说:
“这件事真叫我难办。
我也做不了主,就由她大嫂子去处理吧。”
贾琏又说了几句,才出来,把众家人叫来,交待清楚,写了信,收拾好行装,平儿等免不了叮嘱了好些话。
只有巧姐儿伤心极了。
贾琏又想托王仁照应,巧姐到底不愿意,听说外头托了芸、蔷二人,心里更不舒服,只是嘴里说不出来。
只得送了她父亲,谨谨慎慎地跟着平儿过日子。
丰儿、小红因为凤姐去世,有的告假,有的称病。
平儿想接家里的一个姑娘来,一来给巧姐作伴,二来可以照顾她。
想来想去,没有合适的人,只有喜鸾、四姐儿是贾母从前疼爱的,偏偏四姐儿新近出嫁了,喜鸾也有了人家,不久就要出嫁,也只好作罢。
且说贾芸、贾蔷送了贾琏,便进来见了邢、王二夫人。
他两个轮流在外书房住下,白天就和家人胡闹,有时找几个朋友吃吃喝喝,甚至聚在一起赌博,里头的人哪里知道。
一天,邢大舅、王仁来了,瞧见贾芸、贾蔷住在这里,知道这里热闹,也就借着照看的名义,时常在外书房设局赌钱喝酒。
所有几个正经的家人,贾政带了几个去,贾琏又带走了几个,只剩下赖、林诸家的儿子、侄儿。
这些年轻人仗着父母的福分,吃喝惯了,哪里懂得当家立业的道理。
况且他们长辈都不在家,就像没笼头的马一样。
又有两个旁人怂恿,没有不乐意参与的。
这一闹,把个荣国府闹得没上没下,没里没外。
那贾蔷还想拉拢宝玉。贾芸拦住说:
“宝二爷那个人运气不好,别去招惹他。
那一年我给他说了一门极好的亲事,女方父亲在外面做税官,家里开了好几个当铺,姑娘长得比仙女还好看。
我辛辛苦苦细细写了一封信给他,谁知他没这个福气。”
说到这里,瞧了瞧左右没人,又说:
“他心里早和咱们这个二婶娘好了。
你没听说吗,还有个林姑娘呢,为他害了相思病死了,谁不知道!
这也罢了,各自有各自的姻缘。
谁知他为这事恼了我,总是不大理我。
他以为谁都要借他的光呢!”
贾蔷听了点点头,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两个还不知道宝玉自从见了那和尚以后,就想断绝尘缘。
一来在王夫人面前不敢任性,和宝钗、袭人等都不太亲近了。
那些丫头不知道,还想逗他,宝玉哪里看得上。
他也不把家事放在心上。王夫人、宝钗时常劝他念书,他就假装用功读书,一心想着那个和尚引他到仙境的事,眼里看到的都是俗人,在家里觉得难受,闲暇时就和惜春闲聊。
他们两人谈得投机,宝玉出家的心思就更坚定了几分,哪里还管贾环、贾兰等人。
那贾环因为他父亲不在家,赵姨娘已死,王夫人不太理会他,便和贾蔷混在了一起。
倒是彩云时常劝他,反而被贾环辱骂。
玉钏儿见宝玉疯癫得更厉害,早和她娘说了,要求出去。
如今宝玉、贾环两兄弟,各有各的脾气,闹得人人都不理他们。
只有贾兰跟着他母亲刻苦读书,写了文章,送到学里请教贾代儒。
因为近来贾代儒年老多病躺在床上,贾兰只得自己努力。李纨一向沉稳安静,除了向王夫人请安,和宝钗见见面,其他地方一步都不去,只看着贾兰读书。
所以荣府里住的人虽然不少,却都是各自过各自的,谁也不肯为谁做主。
贾环、贾蔷等人闹得越来越不像话,甚至偷东西去典当、变卖,无所不为。
贾环更是去嫖娼、赌博,什么坏事都干。
一天,邢大舅、王仁都在贾家外书房喝酒,一时高兴,叫了几个陪酒的来,一边唱着、喝着、劝着酒。
贾蔷便说:
“你们闹得太俗了。我要行个酒令。”
众人说:
“行啊。”
贾蔷说:
“咱们玩‘月’字流觞吧。
我先说出带‘月’字的诗句,数到谁谁就喝酒,还要说酒面和酒底。
必须听令官的,不听的罚三大杯。”
众人都同意了。
贾蔷喝了一杯令酒,便说:
“‘飞羽觞而醉月。’”
按顺序数到贾环。贾蔷说:
“酒面要带个‘桂’字。”
贾环便说“‘冷露无声湿桂花’。酒底呢?”
贾蔷说:“说个‘香’字。”
贾环说:“‘天香云外飘。’”
大舅说:
“没趣,没趣!你又懂得什么字,还假充斯文起来!
这不是找乐子,简直是气人。
咱们都别玩这个了,还是划拳吧,输家喝酒,输家唱歌,叫做‘苦中苦’。
要是不会唱的,说个笑话也行,只要有意思。”
众人都说:“行。”
于是开始乱划拳。
王仁输了,喝了一杯,唱了一首。
众人说:“好!”又划起来。
这次是一个陪酒的输了,唱了一首什么“小姐小姐多丰彩”。
之后邢大舅输了,众人要他唱曲儿,他说:
“我唱不出来,我说个笑话吧。”
贾蔷说:“要是说得不好笑,还是要罚的。”
邢大舅就喝了杯酒,便说:
“诸位听着:村庄上有一座元帝庙,旁边有个土地祠。
那元帝老爷常叫土地来说闲话。
有一天,元帝庙里遭了盗,便叫土地去查访。
土地回禀说:‘这地方没有贼,想必是庙里的神将不小心,被外面的贼偷了东西去。’
元帝说:
‘胡说!你是土地,丢了东西,不问你问谁?
你不去抓贼,反倒说我的神将不小心?’
土地回禀说:
‘虽说不小心,到底是庙里的风水不好。’
元帝说:
‘你还会看风水?’
土地说:
‘让小神看看。’
那土地到各处瞧了一圈,回来禀报道:
‘老爷坐的身子背后那两扇红门,不太严实。小神坐的背后是砌的墙,东西自然丢不了。以后老爷背后也改成墙就好了。’
元帝老爷听着有理,便叫神将派人打墙。
众神将叹口气说:
‘如今连一炷香火都没有,哪来的砖灰和人工去打墙?’
元帝老爷没办法,叫众神将想办法,可大家都没主意。
这时,元帝老爷脚下的龟将军站起来说:
‘你们都不中用,我有主意。你们把红门拆下来,到夜里,用我的肚子堵住这门口,难道当不了一堵墙吗?’
众神将都说:
‘好!又不花钱,又方便结实。’
于是龟将军就承担了这个差事,庙里果然安静了几天。
哪知道过了几天,庙里又丢了东西。
众神将把土地叫来,说道:
‘你说砌了墙就不会丢东西,怎么现在有了墙还丢?’
那土地说:
‘这墙砌得不够结实。’
众神将说:
‘你去看看。’
土地一看,果然是一堵好墙,怎么还会出事呢?
他伸手摸了摸,说道:
‘我还以为是真墙,哪知道是个“假墙”。’”
众人听了,哄堂大笑起来。贾蔷也忍不住笑,说道:
“傻大舅,你可真行!
我没骂你,你怎么骂起我来了?
快拿杯子来罚一大杯。”
邢大舅喝了酒,已有了醉意。
众人又喝了几杯,都醉醺醺的了。
邢大舅说他姐姐不好,王仁说他妹妹不好,说得都很恶毒。
贾环听了,借着酒劲,也说凤姐不好,说她如何苛刻对待他们,如何踩他们的头。
众人说:
“大凡做人,原本就该厚道些。
你看凤姑娘仗着老太太那么厉害,如今也没了后人,只剩了一个姐儿,只怕也要现世现报呢!”
贾芸想起凤姐对他不好,又想起巧姐儿见他就哭,也跟着信口乱说。
还是贾蔷说:
“喝酒吧,说人家干什么!”
那两个陪酒的问道:
“这位姑娘多大年纪了?
长得怎么样?”
贾蔷说:
“模样儿长得可好啦,年纪也有十三四岁了。”
那陪酒的说:
“可惜这么个美人儿生在府里这样的人家,要是生在小户人家,父母兄弟都能做官,还能发财呢。”
众人问:
“怎么说?”
那陪酒的说:
“现今有个外藩王爷,最是多情,要选一个妃子。
要是姑娘合了他的心意,父母兄弟都能跟着沾光。
这可不是好事吗?”
众人都不太在意,只有王仁心里微微一动,仍旧喝酒。
只见外头走进赖、林两家的子弟,说道:
“爷们好快活呀!”
众人站起来说:
“老大、老三,怎么这时候才来?叫我们好等。”
那两人说:
“今早听到一个传言,说是咱们家又出事了。
心里着急,到里头打听,发现不是咱们家的事。”
众人说:
“不是咱们家就完了,为什么不马上来?”
那两人说:
“虽说不是咱们家的事,可也有点关系。
你们知道是谁吗?就是贾雨村老爷。
我们今儿进去,看见他戴着锁,说是要押到三法司衙门里审问。
我们见他常来咱们家里走动,怕有什么牵连,就跟着去打听了。”
贾芸说:
“到底还是老大细心,本来就该打听打听。
你俩先坐下喝杯酒再说。”
两人谦让了一番,便坐下,喝着酒说:
“这位雨村老爷,人倒是能干,也会钻营,官也做得不小了,就是太贪财。
被人参了‘婪索属员’等几条罪名。
如今的万岁爷最圣明、最仁慈,只要听到一个‘贪’字,不管是因为糟蹋百姓,还是恃势欺良,都极其生气,所以下旨要拿问他。
要是审问出实据来,只怕他吃不消;
要是没这事,那参他的人也不好办。
如今可真是好时候,只要有造化,做个官儿就不错。”
众人说:“你哥哥就挺有造化的,现在做知县,还不好吗?”
赖家的说:
“我哥哥虽说做了知县,可他的行为,只怕也不太稳当。”
众人问道:
“是手脚不干净吗?”
赖家的点点头,便举起杯喝酒。
众人又问:
“里头还听到什么新闻?”
两人说:
“别的事没有,只听说海疆的贼寇抓了不少,也押到法司衙门审问。
还审出好些贼寇藏在城里,打听消息,找机会就抢劫人家。
如今听说朝里那些老爷们都能文能武,出力报效,所到之处,贼寇早就被消灭了。”
众人问:
“你听说城里的贼寇,有没有审出咱们家被盗的那案子?”
两人说:
“倒没听说。恍惚有人说有个内地的人,在城里犯了事,抢了一个女人下海去了。
那女人不从,被贼寇杀了。
那贼寇正要出关,被官兵抓住,就在抓获的地方就地正法了。”
众人说:
“咱们栊翠庵的妙玉,不是被人抢去了吗,该不会就是她吧?”
贾环说:
“肯定是她!”
众人问:
“你怎么知道?”
贾环说:
“妙玉那东西最讨人厌。
她整天装模作样,见了宝玉就眉开眼笑。
我要是见了她,她从来不正眼看我一下。
要是真是她,我才称愿呢!”
众人说:
“被抢的人不少,哪能就肯定是她。”
贾芸说:
“有点消息。
前几天有人说她庵里的道婆做梦,梦到妙玉被人杀了。”
众人笑道:
“梦话当不得真。”
邢大舅说:
“管它梦不梦的,咱们快吃饭吧。
今夜来个大输赢。”
众人都乐意,便吃完饭,开始大赌起来。
赌到三更天多,只听见里头乱嚷嚷的,说是:
“四姑娘和珍大奶奶拌嘴,把头发都绞掉了,跑到邢夫人、王夫人那里去磕头,说要求答应她做尼姑,给她一个地方修行。
要是不答应,她就死在眼前。
邢、王两位太太没了主意,叫请蔷大爷、芸二爷进去。”
贾芸听了,就知道是之前看家时起的念头,想来是劝不住了,便和贾蔷商量说:
“太太叫我们进去,我们做不了主,况且也不好做主,只能去劝劝。
要是劝不住,就随她们吧。
咱们商量着写封信给琏二叔,也好撇清咱们的干系。”
两人商量好主意,进去见了邢、王两位太太,便假意劝了一番。
无奈惜春一心要出家,就算不放她出去,只求给她一两间干净屋子,让她诵经拜佛。尤氏见他二人不肯做主,又怕惜春寻死,便自己硬着头皮做主,说道:
“这事就这样吧,索性我来承担。
就说我这个做嫂子的容不下小姑子,逼她出了家,就这么着吧。
要是说到外头去,那绝对不行;
要是在家里,太太们都在这儿,就按我的主意办。
叫蔷哥儿写封信给你珍大爷、琏二叔就是了。”
贾蔷等人答应了。
不知邢、王二夫人是否同意,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