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邢夫人和王夫人听了尤氏这番话,心里明白惜春出家的事难以挽回。
王夫人只好说道:
“姑娘想要行善积德,这也是前世种下的善根,我们实在是拦不住。
只是咱们这样的人家,姑娘出家实在不成体统。
如今你嫂子已经说了,准许你修行,这也是好事。
不过有一句话要说清楚,头发可以不剃,只要你自己心诚,又何必在乎头发呢?
你看妙玉也是带发修行的,不知道她怎么凡心一动,就落到那样的下场。
姑娘既然心意已决,我们就把姑娘住的房子当作你的静室。
所有服侍姑娘的人,也得问问她们的意愿,要是愿意跟着你修行的,就不能再谈婚论嫁;
要是不愿意的,再另想办法。”
惜春听了,止住眼泪,拜谢了邢夫人、王夫人、李纨、尤氏等人。
王夫人说完,便问彩屏等人:
“谁愿意跟着姑娘去修行?”
彩屏等人回道:
“太太们派谁就是谁。”
王夫人知道她们都不愿意,正在寻思合适的人选。
袭人站在宝玉身后,心想宝玉肯定会大哭一场,担心他旧病复发。
没想到宝玉却叹道:
“真是难得啊!”
袭人心里更加悲伤。
宝钗虽然没有说话,但不时试探宝玉的态度,见他执迷不悟,只能暗自落泪。
王夫人正要把众丫头叫来询问,忽然看见紫鹃走上前来,在王夫人面前跪下,说道:
“刚才太太问谁愿意跟着四姑娘,太太觉得怎么样呢?”
王夫人说:
“这种事怎么能强迫人呢,谁愿意自然会说出来。”
紫鹃说:
“姑娘要修行,自然是姑娘自己的意愿,不是其他姐姐们的想法。
我有句话回禀太太,我也不是要拆散姐姐们,只是各人有各人的心思。
我服侍林姑娘一场,林姑娘对我的好,太太们也是知道的,她对我恩重如山,我无以为报。
她死了,我恨不得跟着她去。
但她不是这里的人,我又受主子家的恩典,不能轻易去死。
如今四姑娘既然要修行,我就求太太们把我派去跟着姑娘,服侍她一辈子,不知道太太们能不能答应?
要是答应了,那就是我的福气了。”
邢夫人和王夫人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看见宝玉听到这里,想起了黛玉,一阵心酸,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众人正想问他怎么回事,他又哈哈地大笑起来,走上前说道:
“我本不该说的。
但紫鹃是蒙太太派到我房里的,所以我才敢说。
求太太答应她吧,成全她的一片好心。”
王夫人说:
“你以前姊妹出嫁,还哭得死去活来;
如今看见四妹妹要出家,不但不劝,反而说这是好事。
你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真是越来越不明白了。”
宝玉说:
“四妹妹修行的事已经定下来了,四妹妹也是心意已决。
要是真的确定了,我有一句话告诉太太;
要是还没定下来,我就不敢随便说了。”
惜春说:
“二哥哥说话也真有意思,一个人主意都定了,还能扭得过太太们吗?
我也和紫鹃的想法一样,能容我修行是我的福气;
要是不容我,大不了一死。
我怕什么!
二哥哥有话就直说吧。”
宝玉说:
“我这也不算是泄露天机,这也是必然的事。
我念一首诗给你们听听吧!”
众人说:
“人家正伤心难过呢,你倒来作诗气人。”
宝玉说:
“不是作诗,是我在一个地方看到的。
你们听听吧。”
众人说:
“行。你就念念,别随口胡诌。”
宝玉也不辩解,便念道: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李纨和宝钗听了,惊讶地说:
“不好了!
这人已经入迷了。”
王夫人听了这首诗,点头叹息,便问宝玉:
“你到底是从哪里看到的?”
宝玉不方便说出来,便回道:
“太太也不必问了,我自有看到的地方。”
王夫人回过神来,仔细一想,便哭得更厉害了,说道:
“你之前说那是玩笑话,怎么突然又有这首诗呢?
罢了,我知道了,你们让我怎么办呢。
我也没办法了,只能由着你们去了。
但要等我闭了眼,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宝钗一面劝着王夫人,心里却比刀绞还难受,实在撑不住,便放声大哭起来。
袭人已经哭得死去活来,幸亏秋纹在一旁扶着。
宝玉既不哭也不劝,只是默默不语。
贾兰和贾环听到这里,各自走开了。
李纨尽力解释道:
“肯定是宝兄弟看到四妹妹要修行,心里太悲痛了,才不顾后果说出这些疯话,当不得真的。
只有紫鹃的事,到底准不准,也好让她起来呀。”
王夫人说:
“有什么准不准的,反正一个人主意定了,就很难扭转了。
宝玉说的,大概也是注定的事了。”
紫鹃听了,磕了头。惜春又谢了王夫人。
紫鹃又给宝玉和宝钗磕了头。
宝玉念了声:
“阿弥陀佛!难得,难得。
没想到你倒先想通了。”
宝钗虽然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但也难以支撑。
只有袭人顾不上王夫人还在,痛哭不止,说道:
“我也愿意跟着四姑娘去修行。”
宝玉笑着说:
“你也是一片好心,但是你享受不了这种清福。”
袭人哭着说:
“这么说,我是该死了?”
宝玉听到这里,心里也觉得难过,只是说不出话来。
因为已经是五更天了,宝玉便请王夫人去休息。
李纨等人也各自散去。彩屏等人暂时服侍惜春回去,后来被许配给了别人。
紫鹃则终身服侍惜春,始终没有改变初衷。
这都是后话了。
且说贾政护送着贾母的灵柩一路向南行进,因为遇到班师回朝的兵将船只过境,河道十分拥挤,无法快速前行,贾政心里十分焦急。
幸好遇到了海疆的官员,听说镇海统制被钦召回京,贾政心想探春肯定会一同回家,这才稍微缓解了一些心中的烦闷。
只是打听不到他们起程的日期,心里又开始烦躁起来。
贾政想到路上的盘缠估计不够用,不得已,写了一封信,派人到赖尚荣的任上去借五百两银子,并让来人沿途迎接,以满足路上的开销。
那人去了几天,贾政的船才走了十几里路。
那家人回来后,迎上船只,把赖尚荣的禀启呈给贾政。
信里赖尚荣诉说了许多难处,只准备了五十两白银。
贾政看了十分生气,立刻命令家人:
“马上把银子送回去!
把原信也退回去,告诉他不必费心了。”
那家人无奈,只得回到赖尚荣的任所。
赖尚荣接到原信和银子,心里很不痛快,知道自己事情办得不妥当,又添了一百两银子,央求来人带回去,并帮忙说些好话。
没想到那人不肯把银子带回去,放下就走了。
赖尚荣心里不安,立刻写信回家,告诉父亲让他想办法告假,赎出自己的身来。
于是赖家托贾蔷、贾芸等人在王夫人面前求情,希望能放赖尚荣出来。
贾蔷知道这件事不可能办成,过了一天,便假说王夫人不答应,回复了赖家。
赖家一边告假,一边派人到赖尚荣的任上,让他称病辞官。王夫人对此一无所知。
贾芸听到贾蔷的假话后,心里便没了指望。
连日来在外面又输了不少银钱,无法偿还,便和贾环商量。
贾环本来就身无分文,虽然赵姨娘曾经积攒了一点钱,也早被他花光了,根本无法帮助别人。
贾环便想起凤姐对他刻薄,想趁贾琏不在家,整治巧姐出气,于是故意把这个主意透露给贾芸,埋怨贾芸道:
“你们年纪也不小了,有赚钱的机会又不敢去做,反倒和我这个没钱的人商量。”
贾芸说:
“三叔,你这话可就不对了,咱们一起玩闹,哪有什么赚钱的机会呢?”
贾环说:
“前几天不是有人说外藩要买个偏房吗,你们为什么不和王大舅商量把巧姐说给他呢?”
贾芸说:
“叔叔,我跟你说句可能会让你生气的话,外藩花了钱买人,以后还能和咱们有来往吗?”
贾环在贾芸耳边说了些悄悄话,贾芸虽然点了点头,但只当贾环是小孩子说的话,没当回事。
恰好王仁走过来,说道:
“你们两个人在商量什么,还瞒着我?”
贾芸便把贾环的话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
王仁拍手道:
“这倒是件好事,还能赚到银子!
只怕你们不敢做。
要是你们敢办,我是亲舅舅,能做得了主。
只要环老三在大太太面前这么一说,我再找邢大舅说一说,太太们问起来,你们一起说好就是了。”
贾环等人商量好了,王仁便去找邢大舅,贾芸则去回禀邢夫人和王夫人,把事情说得天花乱坠。
王夫人听了,虽然觉得有些道理,但还是不太相信。
邢夫人听说邢大舅知道这件事,心里有些心动,便派人把邢大舅找来询问。
邢大舅已经听了王仁的话,又想着能从中分一杯羹,便在邢夫人面前说道:
“要说这位郡王,可是非常有身份地位的。
要是应了这门亲事,虽说不是正室,但只要一过门,姐夫的官肯定能恢复,咱们这里的声势也会好起来。”
邢夫人本来就没什么主见,被傻大舅一番假话哄得动了心,又把王仁找来一问,王仁说得更加热闹。
于是邢夫人反倒派人出去追着贾芸,让他去办这件事。
王仁立刻找人到外藩公馆去说了这件事。
那外藩不知道其中的底细,便要派人来相看。
贾芸又买通了相看的人,说明:
“这件事本来是瞒着全家的,只说是王府相亲。
等到事成了,有她祖母做主,还有亲舅舅做媒人,不用担心。”
相看的人答应了。
贾芸便把消息告诉了邢夫人,并回禀了王夫人。
李纨、宝钗等人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只以为是件好事,也都很高兴。
那天,果然来了几个女人,个个穿着艳丽的服装。
邢夫人把她们接了进去,聊了一些闲话。
来人知道邢夫人是诰命夫人,也不敢怠慢。
邢夫人因为事情还没有确定下来,也没有和巧姐说明,只说有亲戚来拜访,让她去见一见。
巧姐毕竟还是个小孩子,也没多想,便跟着奶妈过来了。
平儿不放心,也跟着一起来了。
只见有两个穿着宫人服饰的女人,见到巧姐后,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又起身拉着巧姐的手看了一遍,稍微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这倒让巧姐觉得有些害羞,回到房中后心里纳闷,心想自己并没有这样的亲戚,便问平儿。
平儿一开始就看出了些端倪,心里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觉得肯定是来相亲的。
“但是二爷不在家,大太太做主,到底不知道是哪家的。要是门当户对的亲事,不该这样相看。
看那几个人的来头,不像是本支王府的,倒像是外面的人。
如今先不要和姑娘说明,先打听清楚再说。”
平儿便留心打听这件事。那些丫头、婆子都是平儿曾经使唤过的,平儿一问,她们便把听到的外面的消息都告诉了平儿。
平儿听了吓了一跳,没了主意,虽然没有告诉巧姐,但急忙跑去告诉了李纨和宝钗,并求她们把这件事告诉王夫人。
王夫人知道这件事不妙,便告诉了邢夫人。
无奈邢夫人相信了弟弟和王仁的话,反而怀疑王夫人不怀好意,便说:
“孙女儿也长大了,现在琏儿不在家,这件事我还能做主。
况且这是她亲舅爷爷和她亲舅舅打听来的,难道还会比别人不真实吗?
我反正愿意这么做。
要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我和琏儿也不会埋怨别人。”
王夫人听了这些话,心里暗暗生气,但还是勉强说了些闲话,便走了出来,把事情告诉了宝钗,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宝玉劝道:
“太太别烦恼了,这件事我看是成不了的。
这也是巧姐儿命中注定的,只求太太别管就是了。”
王夫人说:
“你一开口就是疯话。
人家说定了就要把人接过去。
要是听平儿的话,你琏二哥回来还不埋怨我吗?
别说自己的侄孙女儿,就是亲戚家的孩子,也是要好好对待才行。
邢姑娘是我们做媒,嫁给了你二大舅子,现在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不是很好吗?
那琴姑娘,被梅家娶了去,听说生活富足,也很不错。
就是史姑娘,是她叔叔的主意,一开始也挺好的,如今姑爷得痨病死了,你史妹妹立志守寡,也很可怜。
要是巧姐儿错嫁给了别人,那不是我的心太坏了吗?”
正说着,平儿过来探望宝钗,并打听邢夫人的态度。
王夫人把邢夫人的话又说了一遍。
平儿听了,愣了半天,跪下求道:
“巧姐儿的终身大事全靠太太您了,要是信了别人的话,不但姑娘一辈子要受苦,就是琏二爷回来,我该怎么说呢?”
王夫人说:
“你是个明白人,起来听我说。
巧姐儿到底是大太太的孙女儿,她要做主,我能拦得住吗?”
宝玉劝道:
“没关系的,只要心里明白就行。”
平儿生怕宝玉又疯疯癫癫地嚷起来,也不敢说话,回禀了王夫人后,便自己走了。
王夫人想到这些事,心里烦闷,突然一阵心痛,让丫头扶着,勉强回到自己房中躺下,不让宝玉和宝钗过来,说:
“睡一觉就好了。”
但她自己心里还是很烦闷。
听说李婶娘来了,也来不及接待。
只见贾兰进来请安,回禀道:
“今早爷爷那里派人送来了一封信,是外头的小子们传进来的。
我母亲接了信,正准备过来,因为我老娘来了,让我先把信呈给太太您看,等会儿我母亲就过来回禀您。
还说我老娘也要过来呢。”
说着,便把信递了上去。
王夫人一边接过信,一边问道:
“你老娘来干什么?”
贾兰说:
“我也不知道。我只听我老娘说,我三姨儿的婆婆家有什么消息来了。”
王夫人听了,想起来之前给甄宝玉说了李绮的亲事,后来下了定茶,想来现在甄家要娶亲了,所以李婶娘来商量这件事,便点了点头。
王夫人拆开信,只见上面写着:
近因沿途俱系海疆凯旋船只,不能迅速前行。
闻探姐随翁婿来都,不知曾有信否?
前接到琏侄手禀,知大老爷身体欠安,亦不知已有确信否?
宝玉、兰哥场期已近,务须实心用功,不可怠惰。
老太太灵柩抵家,尚需日时。
我身体平善,不必挂念。
此谕宝玉等知道。
月日手书。
蓉儿另禀。
王夫人看了信,仍旧递给贾兰,说道:
“你拿去给你二叔叔看看,再交给你母亲吧。”
正说着,李纨和李婶娘过来了。
她们请安问好后,王夫人让她们坐下。
李婶娘便把甄家要娶李绮的事情说了一遍。
大家商量了一会儿。
李纨问王夫人:
“老爷的信,太太看过了吗?”
王夫人说:
“看过了。”
贾兰便把信拿给母亲看。李纨看了信,说道:
“三姑娘出门好几年了,一直没回来,如今要回京了,太太也能放心一些了。”
王夫人说:
“我本来心里难受,听说探丫头要回来了,心里才稍微好点。
只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到?”
李婶娘便问贾政在路上的情况。
李纨对贾兰说:
“哥儿看到了吧?
考试的日期快到了,你爷爷惦记着呢。
你快拿去给你二叔叔看看吧。”
李婶娘说:
“他们爷儿两个又没进过学,怎么能参加考试呢?”
王夫人说:
“他爷爷做粮道出发的时候,给他们爷儿两个援例捐了个监生。”
李婶娘点了点头。
贾兰便拿着信出来,去找宝玉。
且说宝玉送王夫人走后,正拿着《秋水》这篇文章在那里细细品味。
宝钗从里间走出来,见他看得入神,便走过来一看,见是这篇文章,心里十分烦闷。
心想:
“他只顾把这些出世离群的话当作正经事,终究是不妥当的。”
看他这副样子,料想劝也劝不过来,便坐在宝玉旁边,呆呆地坐着。
宝玉见她这样,便问道:
“你这又是怎么了?”
宝钗说:
“我想你我既然结为夫妻,你就是我终身的依靠,但这并不在于情欲之私。
说起荣华富贵,原本就如同过眼云烟,但是自古圣贤都以人品根基为重……”
宝玉还没听完,就把书放在旁边,微微地笑道:
“照你说的人品根基,还有什么古圣贤,你可知道古圣贤说过‘不失其赤子之心’。
那赤子有什么好的呢?
不过是无知、无识、无贪、无忌罢了。
我们生来就陷在贪、嗔、痴、爱之中,就像污泥一样,怎么能跳出这尘世的束缚呢?
如今才明白‘聚散浮生’这四个字,古人虽已说过,却不曾真正点醒世人。
要是说到人品根基,又有谁能达到那最本初的境界呢?”
宝钗说:
“你既然提到‘赤子之心’,古圣贤原本是以忠孝为赤子之心,并非是遁世离群、毫无牵挂才叫赤子之心。
尧、舜、禹、汤、周公、孔子,时刻都把救民济世放在心上,所谓的赤子之心,其实不过是‘不忍’二字。
像你方才所说的,忍心抛弃天伦之情,这又成何道理呢?”
宝玉点头笑道:
“尧、舜不强求巢父、许由出仕,周武王、周公也不强求伯夷、叔齐改变志向。”
宝钗没等他说完,便说道:
“你这话越发不对了。
倘若自古以来都是巢父、许由、伯夷、叔齐这样的人,那为何如今人们又把尧、舜、周公、孔子称为圣贤呢?
况且你把自己比作伯夷、叔齐,更是不像话,伯夷、叔齐原本生在商朝末年,当时有诸多难处,所以才选择隐遁。
如今身处圣明之世,咱们世代蒙受国恩,祖父辈享受着锦衣玉食,何况你自出生以来,从去世的老太太,到老爷、太太,都把你视若珍宝。
你方才所说的话,自己想想,对不对呢?”
宝玉听了,也不回应,只是仰头微笑。
宝钗又劝道:
“你既然理屈词穷,我劝你从此收收心,好好用功读书,只要能考中个功名,就算就此为止,也不枉天恩祖德了。”
宝玉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道:
“考中个功名,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倒是你说的这个‘从此而止,不枉天恩祖德’,倒还说到了点子上。”
宝钗还没来得及回应,袭人走过来说道:
“刚才二奶奶说的那些古圣先贤的道理,我们也听不懂。
我只想着我们这些人,从小辛辛苦苦跟着二爷,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按理说,这都是应该的,但二爷也该体谅体谅我们。
况且二奶奶在老爷、太太面前为二爷尽了多少孝道,就算二爷不把夫妻之情当回事,也不能太辜负了大家的心意。
至于神仙那一套,更是谎话,谁见过神仙下凡到人间的呢?
哪来的这么个和尚,说了些胡话,二爷就信以为真。
二爷是读书之人,难道他的话比老爷、太太的话还重要吗?”
宝玉听了,低头不语。
袭人还要再说时,只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隔着窗户问道:
“二叔在屋里吗?”
宝玉听出是贾兰的声音,便站起来笑道:
“你进来吧。”
宝钗也站起身来。
贾兰进来后,笑容满面地给宝玉、宝钗请安,又向袭人问好。
袭人也回了礼。
贾兰便把信递给宝玉看。
宝玉接过信看了后,问道:
“你三姑姑要回来了?”
贾兰说:
“爷爷既然这么写,那肯定是要回来了。”
宝玉点头不语,默默沉思着。
贾兰便问:
“叔叔看到爷爷信里后面写的,让咱们好生念书了吧?
叔叔这段时间只怕都没写文章吧?”
宝玉笑道:
“我也打算写几篇,练练手,好去考取这个功名。”
贾兰说:
“叔叔既然这样,那就拟几个题目,我跟着叔叔一起写,也好进考场应付一下。
别到时候交了白卷,惹人笑话。
不但笑话我,人家连叔叔也要笑话了。”
宝玉说:
“你不至于这样。”
说着,宝钗让贾兰坐下。
宝玉仍坐在原处,贾兰侧身坐下。
两人聊了一会儿文章,不知不觉脸上都露出了喜色。
宝钗见他们爷俩谈得高兴,便又回到屋里。她
心里仔细琢磨:
“宝玉现在这个样子,或许是醒悟过来了,只是刚才说话时,他单单认可了‘从此而止’这四个字,又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
宝钗心里有些犹豫。
只有袭人见宝玉喜欢谈论文章,提到考试更是欣然,心里想道:
“阿弥陀佛!好不容易像讲《四书》那样把他劝过来了。”
这时,宝玉和贾兰正谈论文章,莺儿端来茶水。
贾兰站起来接过,又说了一会儿考试的规矩,以及请甄宝玉一起备考的事,宝玉似乎也很乐意。
过了一会儿,贾兰回去了,把信留给了宝玉。
宝玉拿着信,笑嘻嘻地走进来,递给麝月收好,然后出来把那本《庄子》收起来,又把几部向来最喜欢的书,像《参同契》《元命苞》《五灯会元》之类的,叫麝月、秋纹、莺儿等人都搬出来,放在一边。
宝钗见他这番举动,觉得十分诧异,便想试探他,笑着问道:
“不看这些书倒是正事,但又何必把它们搬开呢?”
宝玉说:
“如今我才明白过来,这些书都没什么价值。
我还要一把火烧了它们,才觉得干净。”
宝钗听了,心里更加欣喜。
只听宝玉口中低声吟道:
“内典语中无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
宝钗没太听清,只听到“无佛性”“有仙舟”几个字,心里又开始疑惑起来,便要看他接下来有什么举动。
宝玉让麝月、秋纹等人收拾出一间静室,把那些语录、名稿以及应制诗之类的东西,都找出来放在静室里,自己当真静下心来用功读书。
宝钗这才放下心来。
袭人此时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便悄悄笑着对宝钗说:
“到底还是奶奶说话透彻,只这么一番讲究,就把二爷劝明白了。
只是可惜稍微晚了点,离考试时间太近了。”
宝钗点头微笑道:
“功名自有定数,考中与否倒不在于用功的早晚。
只希望他从此一心走正道,不再沾染从前那些歪门邪道就好了。”
说到这里,见屋里没人,便轻声说:
“他这次悔悟过来,固然是好,但有一件事,我担心他又犯了以前的毛病,和女孩儿们打交道的时候,又把握不好分寸了。”
袭人道:
“奶奶说得也是。
二爷自从信了那个和尚,才和姐妹们疏远了;
如今不信和尚了,真怕他又犯了以前的毛病。
我想,奶奶和我,二爷原本就不太在意,紫鹃又走了,现在就剩下她们四个丫头,这里面五儿有点狐媚劲儿,听说她妈求了大奶奶和奶奶,说要把她讨出去嫁人,只是这两天还在这里。
麝月、秋纹虽然没别的毛病,但二爷那几年和她们也有些玩闹的事。
如今算起来,只有莺儿二爷不太在意,而且莺儿也稳重。
我想倒茶倒水这些事,只让莺儿带着小丫头们服侍就够了,不知道奶奶心里怎么想?”
宝钗说:
“我也担心这些,你说的倒也有道理。”
从此便派莺儿带着小丫头服侍宝玉。
宝玉从此也不出房门,每天只派人去给王夫人请安。
王夫人听说他这样的情况,欣慰之情溢于言表。
到了八月初三这一天,正是贾母的冥寿。
宝玉早晨过来磕了头,便回去,仍旧到静室中去了。
饭后,宝钗、袭人等人和姊妹们跟着邢夫人、王夫人在前面屋里说闲话。
宝玉独自在静室中,静心正坐。忽然,莺儿端着一盘瓜果走进来,说道:
“太太让人给二爷送来吃的,这是老太太的克什。”
宝玉站起来应了一声,又坐下,说道:
“放在那儿吧。”
莺儿一边放下瓜果,一边悄悄对宝玉说:
“太太在那边夸二爷呢。”
宝玉微微一笑。
莺儿又说:
“太太说了,二爷这么用功,要是这次进考场考中了,明年再中个进士,做了官,老爷、太太就不枉盼着二爷了。”
宝玉也只是点头微笑。
莺儿忽然想起那年给宝玉打络子的时候宝玉说的话,便说:
“要是二爷真考中了,那可真是我们姑奶奶的福气了。
二爷还记得那一年在园子里,不是二爷让我打梅花络子时说的,我们姑奶奶后来会带着我到一个有福气的人家去呢。
如今二爷可是有福气的呀!”
宝玉听到这里,心里又微微一动,连忙收敛心神,微笑着说:
“照你这么说,我是有福气的,你们姑娘也是有福气的,那你呢?”
莺儿的脸一下子红了,勉强说道:
“我们不过是当一辈子丫头罢了,能有什么福气呢!”
宝玉笑道:
“要是真能一辈子当丫头,你这福气可比我们大多了呢!”
莺儿听了这话,觉得似乎又是疯话,生怕引出宝玉的病根,便打算离开。
只见宝玉笑着说:
“傻丫头,我告诉你吧。”
不知宝玉又会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