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冉心中落寞,本来以为能和樊戥进同院的,没想到这么快就分开了。樊戥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了一个安心的眼神,向在场几位前辈告退后,随着暗月离开了问心殿。
淡淡的愁绪萦绕心间,也不是生死离别,龙冉很快重新投入了与几位前辈的交谈中。他发现鲁安平是一位醉心研究外物根理的厉害人物,很多自己只知道是什么的东西,鲁安平教授都可以详细地剖析讲解前因后果,这种腹有书墨的感觉给龙冉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周先生亦是一名博学的隐士,光是听着他与鲁安平言及天上地下,各种至理频出,就是一种享受了。龙冉问及他是哪一院的宗师学保,周先生笑着抚须道:“我只是一个栖身稷陵的躬耕人,说什么宗师学保都是抬举我了,这位鲁教授才是大才,依我看你就可以入山鬼院。”
龙冉心中明晓,知是周先生替他点明了去处,感激地行礼告谢,然后拜见鲁安平。鲁安平自是喜滋滋地收下了龙冉,方才的谈话间,他数次被这个小娃娃的才思敏捷,所学渊源震惊,这样好学且富有天赋悟性的学子,正是山鬼院梦寐以求的苗子。
他看向斯伐狄亚,只见斯伐狄亚也紧张地看着他。鲁安平沉吟片刻,拍掌贺道:“至于你个小娃娃,就入墟行院吧,想必宴萍教授会很喜欢你的。”
三人都有了分属的学院,樊戥被邀请入了浑天院,龙冉应鲁安平的首肯进了山鬼院,斯伐狄亚进了墟行院,稍后自会有人前来接引他。
周先生表示何须麻烦,自己效劳引斯伐狄亚离去,问心殿中只留下鲁安平与龙冉二人。鲁安平和蔼地看向龙冉,抬手将他扶起,身上陶罐响个叮当,他笑道:“我们也动身前往山鬼院吧,今年的学子共七十二名。算上你,山鬼院就招满了天罡之数,多则溢,少则损。”
走出问心殿,走下悬空海面上的浮空大陆,鲁安平带着龙冉向下降到了海面上的连片岛屿。端极之海是围绕九州三十六郡的无尽之海,此海端天地之极,埋葬过往。
驰翔在无尽碧涛海面上,这里又有与滟澜湖不同的感觉。扑面而来的咸腥海风让人精神一振,大海之下深邃的蓝似乎隐藏着不知尽的秘密,让人向往,又让人胆寒。
在他们眼前,一座遮天蔽日的巨大山脉在海平面上浮出顶来,此山名唤昆仑。故老有言“昆仑山北地转下三千六百里,有八玄幽都,方二十万里,地下有四柱,广十万里,地有三千六百轴,犬牙相举”,不知是否为同一座。
此山高耸巍峨,若一尊游龙在无垠的海面上尽情舒展着身躯,山势虚高有十万十千步,游云亦只能在山腰处盘绕。愈是靠近此山,愈是惊叹于祂的钟灵毓秀,山势凝实,毫无虚做之处,每一座山峰都极尽自然造化之美,地脉的气息在山峦间游弋,凝实的荒古气息破开海风滚滚而来,一时间龙冉感觉自己仿佛在面对一座荒古的神山。
熟知十万大山的龙冉,也在初见昆仑时微微失态,嘴唇无意识地蠕动,却无法道出一言。鲁安平带着龙冉在山峰间从容飞行,昆仑多奇险陡绝之峰,高耸绝巅又有白练飞瀑,似一尊白衣仙女亭亭玉立,俯视人间。
“这座昆仑尽数是山鬼院所属。传言在祖师圣人年少时,碰见过昆仑开境,那真是神光乍破三千界,光耀直达九幽都。惊鸿一瞥间,无数早已绝迹的上古灵药凶兽现迹,说仙境临凡都不为过,但仙山不过稍纵即逝,此后再无处可觅,齐天圣人开辟此山亦是为错失叹惋。”鲁安平对龙冉解释道。
充满传奇色彩的故事,且不论真假史实,话语中透露出鸿蒙世墟行者的强大和逍遥,更是让龙冉心向往之,那座在鲁安平评价里,千百倍胜于眼前这座昆仑的昆仑,亦成为了龙冉心中的目标,若是未见遍世间传说,怎敢言此世走一遭?
龙冉的心理,鲁安平再了解不过,只是他仍然感慨少年的气血昂扬,到了他这个年纪,修行已不知几个甲子,熬过了同代人的竞争,熬到了后代人的崛起,他仍然看不见大道的真容,亦失去了行路上的热血。
鲁安平向龙冉介绍山鬼院,认真地说道:“山鬼院所执教念,与妖族古法相似,皆是从外物入道,寻求自身的突破。我们学习万物,凡是未得真理的,都是我们学习的目标。山鬼此名,就是山瑰的化音,取山中瑰宝之意,这些瑰宝化作实力汇入人族,何不强盛?”
先是讲述了山鬼院的宗旨,然后向龙冉介绍了山鬼院平日的修行,道:“稷陵学府讲究宁缺毋滥,在能力、声望、见闻、性格方面能为人师的宗师学保不多,三院加起来也不过二十五人,浑天院七人,山鬼院九人,墟行院九人。”
鲁安平大手挥指一圈,看向龙冉继续道:“山鬼院的九位在大陆上都是声名远播,德高望重的鸿蒙世强者,他们大多栖身昆仑中,在各处灵山瑞地开辟道场刻下感悟,或是钻入洞府深修五十载。在山鬼院饱读经书万卷,在昆仑中践行真知,这就是山鬼院的日常。”
待鲁安平停下讲述,龙冉提出疑问道:“鲁教授,那么如何寻找那些宗师学保求教呢,莫非就是在昆仑中偶遇?”
龙冉以为有什么特别的安排,没想到鲁安平点头道:“没错,就是偶遇。大道无处不在,何必求师,若是苦而不得,那便是大道未满。”
龙冉心中苦涩,想到以自己的脚力,在这座浩荡的昆仑中遇到那九位的概率小到可以忽略,这算不算放养?龙冉思绪混乱,开始放飞自己。
鲁安平为宽心龙冉,安慰道:“不必如此悲观,毕竟我辈修行者多是靠己身,求道本就是有则幸事。至于你的担忧,山鬼院亦有规定,每年间至少有两位宗师学保会出关授学,大开道场为学子解惑授道。”
随着鲁安平一指,浩瀚似雪的云海从中分开,露出可供两人通过的狭道,云海深处,是昆仑的主峰,一座最为雄壮高耸的绝峰,玉珠峰。
仙山人间两相仪,巍峨绝巅俯众小。
不见昆仑道无觅,玉珠峰顶见道章。
玉珠峰上仙阁数落,顶峰更是立着九层高塔,那里藏着山鬼院岁月积淀下来的真知,是人间至宝。鲁安平将龙冉送至此处,就离去了。
龙冉按照鲁安平的指示,凭自己的喜好挑了一座半山腰处的空闲洞府,洞府依山势而建,半纳而入,简单至极,不过是石桌石凳,一把蒲团,洞府内蓄有引渠,接自山顶流淌下的甘泉,山中无数灵果草药,野兽亦是多有现迹,完全可以做到自给自足。
浑天院.飞鸟台
穿过层层赤红金铁浇筑的房舍,樊戥跟随暗月来到了飞鸟台最中间的空旷地带,这里的星空没有任何遮拦,一座巨大的浑天仪在漫天星辰照耀下孤冷地立在空中,樊戥似是愣了一瞬,不自禁地走上前想要抚摸浑天仪。
黄铜铸就的硕大球体分毫不差地运转着,每一道星轨上的星体都尽职地孤独运转着,此时祂发着凄冷的微光,像是化成了一颗星幕中莹莹的亮星,只是球体上那道触目惊心的裂痕终究让祂无以为继,慢慢地光芒散去,像是重新陷入了死寂。
“上一次祂这样响应呼唤的心,还是当年我的大弟子,如今行走大陆的‘天机子’宇恒。他像是一颗启明的星辰,照耀了人族后世的微光,今天我看到了你,你是另一缕微光。”一个嘶哑的声音从樊戥背后传来,转过身去,那是一名老人,穿着似以漫天星辰织就的长袍,佝偻的身形不显得瘦弱,脸上长满了渗人的脓包,黄澄澄的眼眸和身上散发的阴冷气质让人不敢接近。
这位就是浑天院教授,晨珲。
樊戥没有显得惊慌,严谨地行礼,回道:“先生过誉了,什么照亮人族的微光,后生可不敢当此大名,天机子之名威传大陆谁人不知,他才是真正的人族大才。”
晨珲点了下头,冷淡道:“是与不是,全看你自己,争辩无用。你先跟着暗月熟悉浑天院,下月伊始,就跟着我学习,能不能学到什么就看你天赋悟性了。”
“是,先生。”
“叫老师。”
“老师。”
九州三十六郡.墟行院兖州.西凉郡
跟着周先生来到这里,斯伐狄亚脑子一片问号,等到要降下城池他终于忍不住问道:“周先生,这里不是凡人的城池吗,莫非墟行院立于此处?”
周先生探头四处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他闻言解释道:“并不是,九州三十六郡皆是凡人城池,没有一个修行者执掌。说与墟行院有关也是有关,说是无关,也是无关。”
周先生突如其来的卖关子让斯伐狄亚一阵迷糊。只见周先生突然眼睛一定,然后不待斯伐狄亚反应就带着他远走此处。
四周光景瞬变,等斯伐狄亚能看清周遭,他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一处院落,院中一颗大槐树开盛了满树的槐花,飘飘零零地落了薄薄的一地花白。
院中一名中年女子独立在槐树下赏花,一身淡绿素衣,以丝带系腰际,头盘道髻,以素色簪横插,像一幅画一样站在那里,有一股岁月静好的宁和。
周先生上前去,女子看向他,款款走来,一时间氛围打破,斯伐狄亚也从震撼的状态中缓解出来,连忙向中年女子行礼。女子饱经风霜的眼中似有道不尽的故事,叫人沉沦,她笑吟吟地看着斯伐狄亚,点头道:“这便是我墟行院弟子,资质心性都上佳,我收了。”
交接很顺利,片刻后拿着一壶槐花酒离去,这里只剩下斯伐狄亚和中年女子二人。
女子带着他飞向西凉郡的府城,向他介绍道:“鲁师兄的传讯我已收到,你还不知道我吧。我名宴萍,是墟行院教授,也是你在学院修行岁月里的老师。墟行院教授有天赋的学子精进境界,钻研大道,与山鬼院不同的是我们信奉发掘人族本身的潜力,以人力感知天道,此道艰难晦涩,没有大毅力绝对不会有成就,你要做好华发晚成的准备。”
斯伐狄亚哪敢有异议,长辈说话只需要点头就行了。一路上看着凡俗生灵的生活,斯伐狄亚不解地问道:“萍教授,不是说九州三十六郡都是凡人城池嘛,为什么这里又会有稷陵学府的驻点?”
在他的理解中,凡人与修行者的生活是完全分隔的,凡人够不上修行者的世界,修行者也看不上凡人世界的繁荣污浊。可是在这里,在西凉郡明显有着墟行院的大型活动,没看到连墟行院教授都在这里坐镇吗?
宴萍闻言笑道:“你觉得,为什么墟行院选择在九州三十六郡神国落址?墟行院虽然是培养修行者的地方,但我们仍然需要磨砺学子的心性。借用凡人的城池,交由他们一些不允许使用灵力的任务,如此经年下来,未尝不能变得人情通达,从学府中走出去闯荡大陆乃至走出大陆,也不至于受到欺骗或是落入他人算计。”
斯伐狄亚恍然大悟,原来修行者还有这么多方面的考量。一个真正站上巅峰的强者是没有任何侥幸可言的,机缘、心性、天赋,缺一不可,单有武力只是莽夫,单有智谋又无法保全自身,唯有将自身磨砺得刀枪不入,才能历百战而不殒,扞卫荣耀。
宴萍笑着摇头,这个孩子要学的还有很多。
魏都琅琊.九龙丘原.大魏皇城.月秀宫
在幽深的宫闱中,多少怀揣着梦想的佳人秀丽郁郁寡欢,孤寡终老,这是人族皇帝的温柔乡,却是红粉的骷髅冢,于是每一株柳树下都埋葬了被时光忘却的情怨。
月秀宫不同于那些幽怨的宫殿,这是魏国明珠,陛下的皓箐公主的寝宫。魏昌帝萧苷刚处理完毕冗杂的国是,身心疲惫间来到这里想看看自己的小公主,却看到正在打包行囊的小不点,一脸兴致高昂的样子,旁边的宫女侍卫都不敢上前,瑟瑟得躲在角落里无助。
看见陛下驾到,宫女侍卫们像看到了主心骨,魏昌帝挥手遣散众人。一个个像受惊的鸟儿纷纷散去了,只有一位女官模样的宫女上前,向魏昌帝行礼,禀明事情来由。
“你是说,公主要去稷陵学府就学?”魏昌帝威严的脸上没有感情,问出来的话却像把剑横在女官脖子上,直教她浑身僵硬又不敢妄动。
心情烦闷的魏昌帝看到下人这副样子就更生气了,遣退下女官,一个人走进了月秀宫。正兴高采烈地收起一件亵衣,皓箐公主余光就看见了魏昌帝萧苷,她扔下手上的衣物,开心地向父皇奔来,萧苷纵使心中有气,面上还是一副祥和模样,曲臂抱起了小公主。
坐在卧榻边,皓箐公主摇晃着小腿依偎在父皇宽大的臂膀里,一番哝哝私语后,萧苷状似无意地问道:“文姬,听宫里的女官说,你要去稷陵学府就学。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与父皇言说呢?”
萧文姬眉头轻蹙,深知父皇脾性的她,在一开口就知道了父皇的态度。只是出于某种原因,她很想去稷陵学府修行,于是心中打算着如何说服父皇,嘴上却打转悠道:“哎呀这些好说闲话的宫女,得罚她们月俸了。父皇,在宫中也是修行,在宫外不也是吗?稷陵学府为大魏提供了多少栋梁之才,文姬也想去那里一览人族天骄,增进自身修行嘛。”
魏昌帝怎会被这样的话术骗过去,他装着接受这种说法,点头道:“哦,孤还以为是别人在你耳边嚼舌根子呢,堂堂大魏公主,一言一行都代表了皇家,怎么可以如此乱来。不过文姬还是宽心孤的,若是你一心想出去,孤才失望呢。”
萧文姬心中委屈几欲落泪,却强挤出笑容,仰头看着父皇道:“文姬不会让父皇失望的,文姬会做大魏的明珠,做父皇想要的皓箐公主。”
魏昌帝闻言一滞,缓缓地摸着小公主的头,半晌才应道:“你是大魏的明珠,从出生就是。孤能给你世上所有的一切,唯独给不了你想要的自由。”
深宫围墙不知道埋葬了多少故事,埋葬了多少年轻的灵魂,谁不曾有过理想,谁不曾走在路上,只是道远疲乏,只是路多险阻,只是身不由己,于是便停止了梦想,投向了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