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元昊称帝,立汉人张元为国相,消息很快就传了到宋朝,宋朝这边说什么的都有。趁天气好,东京酒肆里聚了帮闲人,正在议论这件事。对此有人高兴了道:“我听说这个张元是咱们汉人,身上流的是汉人的血,他祖宗坟墓全都在宋朝,亲朋故旧的也在这边。他做了国相,怎么心里面不向着咱们?以后必然就没仗打了!”
还有人道:“我看这件事未必。你知道的少,当年秦朝之前的时候,帮助外国打自家的人,数不胜数。更何况他去了人家那做宰相,为表忠心,也得对咱们更狠些。”这话儿仍有人不信:“这时候跟现在不一样!那时候虽然分了六国,到底都供奉周天子。他张元堂堂一个汉人,不帮咱们,难道去帮夷狄么!”
另有一个读书的道:“子曰‘夷狄而华夏者,则华夏之;华夏而夷狄者,则夷狄之’国与国之间各为其主,不讲究汉人不汉人,蛮人不蛮人的,说那些没用。”虽然众人各执一词,认同张元是汉人,他做了国相,必然能缓和宋、夏之间矛盾的人,还是占了大多数。
然而与众人预料的不同:随着时间的推移,宋、夏之间的情势,看起来似乎并没用缓和,边境上反倒是渐渐紧张起来,继而摩擦冲突不断。宋夏边境的榷场,蕃、汉之间的矛盾,突然之间就加深了。
突然就有了舆论说,之所以众人过得穷,是因为钱都让宋朝的商贾给赚去了,本来不值钱的东西,经他的手一转卖,价钱立刻就高了数倍!许多人因此便联合起来,强行要商贾把货物降价。商贾们过来是为了赚钱,降价赔钱这种事,自然众人不肯干。
随着这仇恨愈来愈大,汉人已经成了公敌,内中有人趁着这乱,便生事起来。只要是汉人开的店铺,就有人带头打砸一通,同进来抢掠。榷场里汉、蕃什么人都有,既然是汉人无故挨了打,众人也立刻联合起来,反过头去打蕃人的。
除此之外,边上有许多投宋的熟户,接连被族灭,许多熟户迫于形势,不得已重新又转为生户。
继而宋、夏又纷纷募兵,元昊命夏军在横山险要处大肆修筑工事壁垒,宋朝这边也不敢闲着,各路亦都加紧部署,增设守备,一时间边上堡寨接壤林立。单就环、庆这两路,只一年间,就增设了青平关、永和寨、洪德寨、观化堡、神堂堡、安强寨、顺宁寨、累胜寨、万全寨、平戎寨等十数个堡寨,一座座堡寨循次连接,简直是密不透风。
元昊那厮,愈是宋人有意要防他,愈发激起他的斗志,愈发要要打出个样子来瞧瞧。当年元昊在筵席上与山遇惟亮等人说玩笑话,要分兵三路,从德靖、塞门、赤城取鄜延路,其实也不是白说说的,他确实是有意进兵鄜延路。
这日延州范雍听见人报,告诉说有军士在宋夏边境上巡戍时,拾得锦袍、玉带等西夏王室之物品,更要紧内中还有一封书信,观其内容,乃是李元昊约同金明寨都监李士彬叛宋之事。
金明寨有数万人马,位置紧要,是延州北面御敌的屏障。倘若是真,则这件事情非同小可。范雍又不好将此事传扬出去,立刻将知道此事的几个军士都叫过来,严禁他们将此事外传,违者格杀勿论。
一面又立刻传信与上面,只道延州有机密大事,需要上报。鄜延路副都部署夏随听见范雍有要紧事,需要密谈,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急忙来延州见范雍。及至夏随到了延州,见了范雍,寒暄已毕,问到要事,范雍遂就将锦袍、玉带及书信一一取来,与夏随看。
夏随将这些看毕后,笑着告诉范雍道:“元昊那厮,惯于离间使计。一年之间,单鄜延路上巡戍将士拾得我方将领通敌的书信,已经不下三回了。更何况李士彬乃名将之子,与党项夏军有世仇,背反不是太可信。即便李士彬真去通敌,也不能做的这么明晃晃的,唯恐别人不知道。对这件事,知州大可不必担忧。”
本来这事,范雍也有些心疑是假的,就怕万一。既然上官发了这话儿,说是无碍,将来即便发生什么,也有上头担责任,范雍遂也就放心下来。
劳动夏随亲自走了一趟,免不了范雍殷勤接待。筵席已毕,本来夏随要接着就走,怎奈不放心李士彬,遂就亲自往金明寨又去了一趟。
当下夏随见了士彬,将锦衣、玉带之事说了后,一面观察士彬的神情,一面接着告诉说,连同锦衣、玉带一块儿的,还有元昊的一封书信。这封信上,写的是李元昊约同李士彬叛宋之事。话还没说没说完呢,李士彬当即在夏随跟前喊冤,极力言说不知道此事。
士彬自我辩解道:“我家三代驻守金明寨,与蕃贼有不共戴天之仇,此必是元昊为了离间,故意设计,望上官明鉴!”说着士彬捶胸顿足的,又是拿出刀子要剖腹剜心,又是连夜要部署人马,立刻要率兵打过去,找李元昊拼命,自证清白,一面还哭天抹泪的。
眼看着事情弄得大了,夏随也就安抚道:“真怀疑时,我不来了。我将这话告诉你,无非要将军小心在意。”李士彬听见这个话儿,少不得又在夏随跟前赌咒发誓了一番,重复又表了一番忠心。
眼看着夏随一行人走了,士彬早已干了眼泪,改了才刚委屈的模样,自内心道:“元昊也看重我李士彬么。”话说在边上,有个不成文的说法:凡是让李元昊知道了名号的,几乎都是宋军的名将。其余即便你自称是名将,或者别人称你为名将,就算说这话的人再多,分量多少都有些不足。
士彬在金明寨有个名号,人称之为“铁壁相公”,这个名号不为别的,单是道金明寨壁垒坚固,不容易破,士彬自己对这个名号,亦有些得意。然而名号叫的再响,也不过是自家吹捧,外人不知。如今让元昊上了心,把他认真当回事儿,那么这名号就有了保证,就是铁板钉钉无疑问的了。
夏随走后时间不久,都监卢琳使人捎信与士彬,告诉他道:“近来年元昊必定要向南用兵。环、庆两路边砦太多,防守严密,不甚好取;原州有六盘山险,泾州内多屯驻军,元昊最有可能出兵的,便是往东取鄜延路,金明寨是延州屏障,宜多加防备。”
士彬这厮好面子,说东非要往西。本来金明寨中的军士,有许多是从卢琳那边调过来的,私下里因嫌士彬严厉,对他不满,这个李士彬自然知道。
今次又见了卢琳这封信,士彬非但不感激,反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元昊称帝后要向南出兵,金明寨位置紧要,这事儿哪个不知道?都是一般的都监,士彬又不低似他,难道别人就预料不足,需要他卢琳提醒么?!”李士彬甚至怀疑卢琳听说了“叛敌信”这件事,信中暗有所指,这就更犯了忌讳了。
近来事情多有不顺,李士彬心情不好,不肯在帐中这么坐着,自己提一把短斧,在寨里乱转。有军士在背阴处小声说话,一个问道:“为什么西夏元昊下令秃发,光秃秃的不觉得丑么?蕃人就是跟咱们两样,就算让他来当了都监,也奇怪得很!”
另一个道:“那边风大,风吹来时风沙走石,习俗蕃人都辫发,你道是为啥?轻易不乱么。要么我说元昊英明,为防变成个蓬头鬼,干脆一下子弄光秃了,彻底省事,要不然人家能做了皇帝呢。”
两个正赞叹元昊英明,让李士彬亲自捉了个正着。士彬大骂李怀宝道:“让他看管金明寨,暗哨私自离开了位置,在低声私语,竟然没一个发现的!”既然这两个被士彬捉住,不但他两个违反军规,需杖责二十,这一营所有当值的军官,全都失职,记下账来,全都拉出去打二十军棍。
士彬不满意心道:“多时不在营中巡视,想不到军纪这么松散了。”因心境不好,今夜士彬愈发是看什么都不顺眼了。一时嫌军士有扬声笑语的,叫人记下他们名字来,拉出去各打二十军棍。一时又嫌有人呼名不应,这个也是不用说,拉出去也是打二十军棍,岗哨打盹都是要挨打的。有人口里要劝时,士彬又说他“好舌利齿”,自不必说,自然也是要拉出去打二十军棍。
合寨军士见了这样,害怕倒霉,愈发像避猫鼠也似的小心,都低了头儿,闭紧了嘴巴不敢则声。实在两个人要说话,也只好把两个眼珠子来回的转,来传递消息。然而这样也不行,犯了“低眉俯首,面有难色”的忌讳,也是一样要打的。总之就是一句话,不管众人干什么,都能让他找出错来,然后挨打。
当日士彬转了足有大半夜,折腾了半宿,打了几十个兵卒,终于困得回去睡了。挨打的气的都心里骂:“屁大的事儿,这个老头太坏了,将来必然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