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这热闹,把附近的行人都惊动了,全都远远地挤着在看。因众人好奇,有几个知道底细的,便跟在一旁向他们解释,一面还比手画脚的。连楼上的客人也惊动了,接连听见窗户响,不少人已纷纷开窗了。厮打的顾不上管这些闲事,仍旧在奋力搏杀呢。
眼看战事正激烈的时候,只听见楼上有一声叫道:“列位好汉且莫动手!那好汉,看你有些面熟则个,敢问名讳唤作甚么?”视之,说话的是楼上一个先生。这先生在本地似有些名望,那一班火家听见是他,立刻就听话都住了手。
等到下来在看时,那先生年纪约莫有三九,戴一个桶子样摸眉梁头巾,穿一领蓝底八答晕锦袍,手中一柄鹅毛羽扇,丝鞋净袜,面皮白净,眉清目秀,真是好个气度:史材谁堪伍,题舆佐一方。
王元见此便回他道:“洒家姓王,讳个元字。代州雁门人氏,原是保安军军中都头,因犯了事,如今刺配登州,不知先生是甚人?也认得我么?”
那先生便道:“你可是王家村的王大郎?”那王元问道:“只俺便是。你是甚人,如何知道洒家的名号?”那先生道:“我才刚看了有一会,觉得面熟,果然是你。小生姓方,讳个平字。表字坦之,新泰人氏,与你哥哥王春素来甚好。”
这一提点,那王元猛然想起来道:“我记得那蒙山大王病于毒邓坤帐下有一军师唤作方平,原在河北沧州做个门馆教授,人都唤做‘赛陈平’,就是你么?!”既想起来了,王元立刻告个罪,遂弃了器械,对着方平便拜了三拜。
没拜完呢,王元被那先生扶起来,拉着他就要往楼上去坐,嘴里还继续闲话道:“我就说面熟,当初结交你哥哥时,也曾在他家见过你。如今七八年过去了,你长高了一截,我又没大变,怎么却不认得我了?”
等上了楼来,方平叫人重新收拾,换了金银器皿,砍牛宰羊,细细得摆了时鲜果品酒馔案酒。原来这处镇甸是蒙山的产业,那邓坤使人建了这处镇甸,但每月得店主人些银两上贡,一面却周全他们些,不使别处人来生事欺负。那酒保见王元包裹沉重,因此诈他。若平时见平人百姓时,却还公道些个。
说来也巧,正赶上方平来此有事,撞上了王元。那王元便道:“哥哥辛苦,将洒家那两个伴当放了还俺。”那方平道:“兄弟不如就此做了二人,跟我一处上山去快活。”
王元回道:“先前路过阳武县时,恰遇着兄长王春,也是一般的言语。洒家因念着俺们狄巡检救赎,万一在路上落草为寇,俺们巡检需吃连累,怎肯累他!”既然王元这么说,方平随即下令下去,叫众人把孙福、孙庆这两个放了,一并上些好酒好饭,与他们吃,不许再继续为难二人。
才刚动手的那几个个火家,该裹伤的裹伤,该收拾的收拾,早就散了。领头的用手帕包好了头,又被方平给叫上来,与王元赔话,也跟着一块入了席。
方平私下与王元道:“自王岐事败,许多时不听得你哥哥动静。我也曾派人打听过,迟没有消息,原来却在黄胜那里。如今黑山那边的情形如何?”王元便道:“那边自然赶不上蒙山。只是新来了一个张峦,有些本事,听他们说,最近山上被他整治的不错。”
张峦这厮方平也知道,遂评价道:“他本来就是王则的军师,落难了暂时投那里落脚,怕呆不长久。”既然两个说到了王则,王元遂问一句:“哥哥怎么看王则?”
方平便道:“野心是大,他以为辽、夏都帮忙,就有了足够称帝的本钱。哪里知大国博弈,更讲究利弊,一时的应允并不作数。他们下本之前必然要掂量,哪里是那么简单呢。”
王元在安平砦歇了两日,方平力请王元上山一聚,那王元哪里肯去?自说限定了日期,不肯耽搁。那边方平也不好强留,由着他去了。临行又送了王元一包金银,各与了孙福、孙庆二十两银子。这两个虽然挨了顿打,这一路上却赚了不少。
如今的孙庆,都已经喜欢上了这些劫道的,按他的说法,反正遇上了不但管饭,还能送钱,这个滋味着实不赖。碰上了他们,就算是之前不认得,一旦提起来他王元的大名,然后告诉他是王元的兄弟,人家也得给三分薄面,保准无事!
不得不说,哪儿有了熟人也行事方便。兄弟俩这几日尝到了甜头,跟安平砦众人来往的不错,说话起来,好像因为是王元的兄弟,跟蒙山的也就是自己人了。
临行之前,方平告诉王元道:“贤弟此去登州,那里却有我一个至交相好,那人唤作郑荣,荆湖南路潭州人氏,自幼师从湖广名师舒展鹏,习得好武艺,排行第二。又善习水性,若金明池争标时,管保利物全是他的。因面色微黄,人都换他‘病秦琼’。
此人专好结识天下好汉,现在登州牢城营近处居住,在登州城内有数个酒肆,正是此处的行头。我正好写封书信,贤弟此去,可以让他代为看觑。”说毕亲自写了书信,押了图章,然后交与王元的手中。
说不得三人辞别了众人,再往前走。一路上行州过县,五里单牌,十里双牌,迤逦已进登州城内。登州靠海,这壁厢似乎凉爽些,不似一路上这般闷热。
城中番汉杂处,番人多来自扶桑、高丽诸国,穿戴各异,口内胡乱讲些番语,那话别人也听不懂,王元见了便骂道:“这班鸟番人不在自己家好好待着,颠倒非来俺大宋。”谁知
那厮们倒懂得汉语,立刻回嘴便骂道:“哪里来的贼配军?”众人听见了都笑。
街市里面,贩卖海货鱼虾者不计其数。三个人问好了州衙的位置,一路去州衙里下了公文。登州这个知州姓李,名讳就唤作李云州,先时举明经,投身在宰相吕夷简门下,托他做上了这个知州,一直以来还算清明。
见众人此来,李知州详细询问了一番,又问两个公人道:“如何将这枷上的封皮没了?”孙福、孙庆便回道:“俺们一路来雨水淋漓,封皮早叫雨水打湿没了。”当下知州收了王元,押了回文。交割完毕,孙福、孙庆两个便回了,留下王元一个人在这。知州自叫人将王元发去牢城营内听候。
须臾人来,对着公文,念了一遍王元的名字,又盘问了几句,就引着王元往牢城营去了。
这座牢城营距海防却近,离丹崖山不过二三十里。在路上走时,不时见一拨拨海防的军士过往。在王元看来,这班水军不过如此。他们的风貌,比起西军来差得远了!那些厮们见了王元,也好奇了忍不住转过来看,一面嘴里还说着什么。须臾到了,真是好一座牢城营:
牢城营内煞气弥漫,
点事厅前松柏森森。
来往军士,能驱虎豹狼虫。
押狱节级,各执铁锁钢鞭。
皮鞭过水,猛兽见之俯首,
刑具新磨,哪管哀声震天。
地藏见了急掩面,
如来听了只摇头。
到了之后,交接已毕,便有人与王元安排个牢房,便转背去了。众囚徒见有新来的,都凑过来看,嘴里面还问东问西的。一个便问:“你新来的人,唤做什么?从哪儿来的?身上犯的是什么案子?我看你好像年纪不大,有几岁了?”王元这厮,不喜欢别人看猴也似的盯着他看,对他们爱答不理的,回复也是十分简短。
也不知问了多长时间,有人似乎想起来什么,立刻他就提点道:“你这新来的囚徒,身边可有银子?”那王元道:“有便如何说?”
那人便道:“你不知道,但凡新来有银子的,常例必先孝敬牢营使十两银子,差拨处又是十两,这才安排的你好。再次一等:孝敬牢营使五两银子,差拨处五两银子,他道你患了病症,这也挨不了打。”
王元便问道:“倘若一文也没有时,却又如何?”那人便道:“倘若一文也无时,他先打你一百杀威棒,每日与你些咸鱼臭饭吃了,叫你做工到半夜。隔三差五便过来找茬,但有什么不是时,便是一顿好打。”
王元听了便笑道:“洒家若有时,一百两值得甚么?若直叫这厮们来讨时,半文也无。”一个便劝:“你们年纪小的人,忒不识些好歹。不吃些亏犯了事儿,你能到这?你既到得这个去处,陷在他们的手里,就就别再把自己当人看!”
其他跟着的也一块儿劝:“俺们都是这里的老人,看在与你都是罪人的份上,一发把内情告诉你些,你知道了也好避开。不听人劝,早晚有的是苦头该你吃!”
王元笑道:“老爷有钱,自愿把来散与罪人,众人还赞我一个好,倒与他们!老爷一路上走过来,贼窝里面都没有吃亏,偏偏到这里就得上供,我就不信了!”众人皆摇首道:“这厮不听好人言语,只叫他吃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