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永康二十年,十二月一日。
陵州,诸余。
冷冬。
连下三日的大雪,将诸余内外染得素白,高山望远,天地一色之壮丽,远胜世间万物的姹紫嫣红。
若是人心,也能如此朴素,那该有多好。
诸余城中的灯火,被融于黑暗的落雪,遮的忽明忽暗,远远眺望,似是清冷天地间,仅存的一座孤城,随时都会被这漫天的大雪掩埋。
哀嚎寒风吹散落雪,颤颤枯枝未能得空喘息几口,便被迫披上新的缟素,为这活埋的天地,哭丧。
紧了紧身上的棉衣,禹元心提着灯火,关好了观门,涉着及膝的深雪,缓缓向山下走去。
天望山有千米之高,山势凶险陡峭、极难攀行,稍有失足,便是十死无生。
尽管初任灵宝观主,以大毅力修成天梯,贯通上下,但却无法改变山势原本的峥嵘,登山、下山之人,依旧要慎之又慎。
此刻夜深,禹元心却敢顶着寒风、踏着积雪,自天望山而下,可见是冒了何等的凶险。
人,是惧怕死亡的。
死,就像是一面镜子。
再无畏、再坚强的人,在死亡面前,都难免望而生畏。
懦夫与好汉,从来都不应该,以“死”来界定。
人世间,又能有几人,真的超脱生死?
下山的路,早就被大雪掩埋,禹元心望着眼前的一片苍茫,面色平静、无悲无喜,踏足不停。
孤灯、独身、风雪路。
“吱呀”
一手撑着纸伞的卓玉堂,微微用力,抖散了半边身子上的落雪,而后推开了至虚子的房门。
“师父,小心些。”
年已八十的至虚子,作完晚课后,在三弟子卓玉堂的搀扶下,颤颤悠悠地回到了房中。
见至虚子已安坐好,卓玉堂方才将纸伞利落收好,而后快速关上房门,隔绝了到处乱窜的寒风。
燃起的蜡烛,驱散了房中的黑暗,帮师父宽好衣后,卓玉堂点燃了房中的暖炉,蒲扇轻扇,火势渐旺,再将满水的铜壶置于其上。
万事备好,卓玉堂提着木墩,走到墙边,坐着劈砍起木柴。
夜深人静之时,哪怕卓玉堂小心控制着力道,可干柴裂开的声音,也难免在空旷的房间中,显得有些嘈杂。
伴着弟子劈柴的动静,至虚子盘坐在床上,抱元守一,又默诵了一遍《洞真上清经》。
“玉堂。”
“师父?”
听得师父的呼唤,卓玉堂殷切回应,但手中劈柴的动作,却并未停下。
“元心下山了?”
“桑庄主早已将二十五星的名单备好,而今离师父寿宴仅剩三日,再不去取,便来不及布置法坛了。”
三日后,便是灵宝观观主至虚子八十岁寿辰,至虚子将在寿辰当日,主持最后一次朝真礼斗,而后便会传下观主之位。
拜斗之星,应在开坛七日前取回,奈何天降大雪,平白耽误了三日,眼见雪势不停,寿日临近,再不去取,便来不及了。
二弟子禹元心,为了让师父的八十寿宴,功行圆满、不留遗憾,不顾一众师兄弟的劝阻,冒着漫天风雪,悍然下山。
风雪无情,纵使禹元心根基扎实、内力深厚,但在这伟岸的天地面前,依旧是渺小的蝼蚁。
“唉,再等等,又能如何呢?”至虚子黯然一叹,苍老的声音中,满是纠结与无奈:“玉堂,你与元心同时入门,你觉得,他怎么样?”
“咚!”
手腕一颤,干柴撞在木墩上,磕出了不轻的响动,擦了擦额头的细汗,卓玉堂继续劈柴,并用轻松的语气问道:“师父,您是问哪方面的?”
“为师随便问问,你便随便说说。”
“二师兄的话......”背对着至虚子的卓玉堂,语气虽显得轻松自在,但实则眉头紧锁、面容紧绷,神色已是纠结至极:“二师兄武功精湛,做事精明,为人严厉,眼中容不得半点沙子,在观中威望很高,弟子们都很敬畏他。
近几年,师父身体欠佳,观中的内外事宜,几乎都是由二师兄一手负责的。
哪怕因此时常忙到深夜,松懈了武功,二师兄也从未抱怨过。”
“高谊呢?”
听得此问,卓玉堂在心中暗叹一声,内心纠结至极,不知该说些什么。
“玉堂,答话。”
“大师兄......”卓玉堂紧抿着嘴唇,沉吟片刻后,还是实话实说道:“大师兄道法精深、交友广阔,时常游历四方,声望已经......已经不弱于师父。
但为人散漫,武功稀松,有闲云野鹤之志,可仅是看似清高,实则平易近人。
在观中,时常与后辈弟子们厮混,虽深得爱戴,但却忽略了长幼的界限。”
“不错,玉堂,你看得很透彻。”至虚子面露微笑,继续问道:“那你觉得,为师该将观主之位,传给谁呢?”
终于还是问了,卓玉堂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无奈道:“观主之位属谁,应由师父一人决定,玉堂不敢胡言。
我们师兄弟六人,情同手足,无论师父意属于谁,想来其他师兄弟,都会欣然接受。”
至虚子不置可否,盯着卓玉堂劈柴的背影,看了片刻后,说道:“为师也没让你胡言,仅是从高谊与元心中选择而已。
此刻仅有你我师徒二人,你说说,我听听,不必顾忌。”
“师父,我......”
至虚子不想听他这老实徒弟,继续废话,便声音肃然一沉,重声言道:“说!”
早些年,弟子功课愣神之际,至虚子便会以此音怒斥,并用拂尘猛敲头顶,多年下来,他这六个弟子,早已生出了应激反应。
果不其然,卓玉堂汗毛骤起,猛地一缩脖子,愣神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早就过了作功课,会被教训的年纪。
“怎么,年纪大了,胆子反倒变小了?”
见弟子这般反应,至虚子面露微笑,不由得怀念起从前。
“不是胆小,是惊讶。”卓玉堂扭头,笑着对至虚子说道:“很久没被师父,用这种口气呵斥了,现在一听,竟觉得有些怀念。”
至虚子闻言,笑骂道:“你呀,贱皮骨。”
卓玉堂挠了挠头,回头继续劈柴:“嘿嘿,师父别嫌弃就成。”
“嬉皮笑脸。”看眼前的贴心弟子,至虚子摇头微笑,但沉思片刻后,还是问道:“玉堂,你实话实说,在你心里,觉得高谊与元心,谁更适合继承我这观主之位。”
“唉。”见实在逃不开,卓玉堂叹息一声,无奈道:“大师兄比二师兄更合适,想必师父心中也是这般想的。”
至虚子也叹息一声:“唉,说说理由。”
师徒二人,虽未彼此对视,但此刻脸上神情,却出奇的一致。
“二师兄为人严厉,做事一丝不苟,凭一人之力,便能将灵宝观打理的井井有条。作为管理者,二师兄比大师兄强上无数倍。”
卓玉堂有条不紊地劈着木柴,有些事,一旦说出口,心中便没了压力。
至虚子问道:“你既如此推崇元心,为何还要选高谊?”
手中动作不停,卓玉堂平静答道:“二师兄的性子,若是掌管世俗中的宗门帮派,一定能大有作为,但灵宝观说到底,是个道观,我们首先是道士,习武仅是为了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二师兄的武功很好,我们师兄弟几人凑在一起,也未必能是他的对手,但若论道法......二师兄已经有些年,没好好看过道经了。
这些年,二师兄主事,灵宝观香火确实旺盛不少,但我总觉得,少了几分清净自然。
大师兄曾经说过,咱们修道之人,求得就是个‘自在’,以前我听不懂,但最近倒是深有感触。
若是大师兄继任观主,灵宝观依旧会是这副老样子,不会有什么变化。
但我觉得,不变才最好,变了,就不是灵宝观了。”
“唉,所以为师才说,你看得透彻。”
至虚子又叹一声,心中纠结至极,观主之位,他确实意数大弟子乐高谊,但二弟子禹元心这些年的努力,他亦是看在眼里。
至虚子很清楚,若是将观主之位,传给乐高谊,那势必会让禹元心心生不满,以他的脾性,不会默不作声。
至虚子活着时,勉强能压住禹元心,但若等他百年之后,难免兄弟阋墙、灵宝观四分五裂,是迟早的事。
若是将观主之位,传给禹元心,以乐高谊的性子,到是不会生事,可卓玉堂说得很对,禹元心的性子,实在不适合执掌道观。
灵宝观,只能是道观,不能让禹元心带到歧路上去。
至于其他弟子......
至虚子苦笑摇头,他的这些弟子里,也就乐高谊,能勉强和禹元心掰掰手腕。
谈话间,卓玉堂已劈好了足够燃烧一晚的木柴,小心抱起一摞,放在了暖炉旁。
为防走水,卓玉堂刻意在木柴与暖炉间,留出一片空白。
暖炉上的铜壶,早已沸腾不休,阵阵水汽升腾,平添了几分朦胧之感。
两块巾帕一左一右搭在肩上,卓玉堂端来两个木盆放在床边,盆中的清水白日里便已打好。
卓玉堂小心提起铜壶,将滚烫的沸水,缓缓倒入盆中,并用自己的手感受着水温,及时做出调试。
“师父,先梳洗吧。”
卓玉堂将巾帕放到热水中浸透,而后递给盘坐在床上的至虚子。
至虚子见状,舒展手脚,接过卓玉堂递过的巾帕,敷在脸上,卓玉堂则顺势,开始服侍师父洗脚。
“呼。”
至虚子舒爽出声,而今天寒地冻,能以热巾敷面、热水洗脚,是一件很舒适惬意的事,但更惬意的,莫过于有这么一位贴心的弟子。
看着低身忙碌的卓玉堂,至虚子心血来潮,忽然问道:“玉堂,你想当观主吗?”
卓玉堂头也不抬,平静答道:“师父,玉堂是个高不成、低不就的普通人,服不得众。”
“威望,随时都能树立。”至虚子笑了笑:“只要你愿意,为师可以帮你。”
“算了师父,别拿弟子玩笑了。”卓玉堂挤了挤眉,无奈道:“我要是当了观主,二师兄非得掐死我不可。”
“他敢?!!”
“是是是,师父您威严赫赫,二师兄闻风丧胆,当然不敢。”卓玉堂连忙赔笑,待安抚好师父情绪后,又有些担心地说道:“听外面风声渐急,也不知二师兄一人下山,是否安全。”
至虚子闻言,神色又变得有些黯然,他低声叹道:“唉,苦了元心了。”
师徒二人,静默无言。
“师父,休息吧。”
待至虚子梳洗完毕,卓玉堂将其安顿躺好,而后吹灭了房中的蜡烛,一人提着蒲团,回到暖炉旁打坐。
旧薪燃尽,再添新柴,卓玉堂便这般默默守护在暖炉旁,直至天明。
......
风雪袭人,面色青白的禹元心,一步一顿,向山下走去,棉衣如同虚设,哪怕有内力相护,但刺骨的寒风还是轻易穿透了一切。
手足渐渐僵直,眼前万里飞雪,空余寂寞,足以让豪杰胆寒、英雄怯步,但禹元心却未有过半点迟疑。
一步、一步......
也不知究竟走了多久,大雪遮掩的天空,依旧是灰朦幽深,下山之路,依旧是一片素白。
唯一不同的,是及膝的深雪,不知何时,没到了腿根。
一步、一步......
禹元心的身躯愈发僵直,但神志却清醒无比,足下是行过无数次的山路,他很明白,就快到了。
山路渐渐趋于平缓,禹元心涉雪之足,也愈发轻快,当遥遥望见山下那高耸的黑影之时,他不禁欢呼出生,那是山门石碑。
见到山门石碑,就代表凶险之路,已经安然度过。
可惜,人们永远也记不住,乐极生悲这个道理。
禹元心不自觉加快了步伐,可越到山脚,堆积之雪便越深,积压之下,山路变得光滑难行。
几番踉跄,禹元心终是没能稳住身形,马失前蹄,跌倒在地,而后一路滚下山去。
幸好临近山脚,山势已不再陡峭,没让禹元心命丧当场。
但几经翻滚,禹元心浑身剧痛难耐,加上身子被冻得僵硬,摊躺在雪地之中,一时间竟难以起身。
“呃......”
禹元心痛苦地在雪地中呻吟,此时虽还活着,但这满天飘落之雪,很快就能将他埋葬。
就要死了吗?
“雪景虽美,却也噬人,你这道士敢雪地当床,就不怕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