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元心带着众人，一路连过三道拱门，向天尊殿走去。
待走过第三道拱门后，映入眼帘的，乃是一处开阔广场，广场正中法坛早已提前架好，禹元心告罪一声，先登上法坛，将怀中名单，放入法坛正中的米斗之中。
“如此，便无后顾之忧。”禹元心松了一口气，跟众人说道：“天尊殿便在广场之后，诸位请随我来。”
一众人继续前行，遥遥望见天尊殿，却发现殿门紧闭，禹元心忽地想起，谷苍刚才说过，至虚真人鸣钟唤人之事，害怕师徒几人是在殿中商量要紧之事，不便让外人知晓，便开口说道：“师父正在殿中商议要事，劳烦诸位在此等候片刻，待贫道上前通禀。”
见众人颔首，禹元心方才快步向天尊殿走去，行至殿外，禹元心刚想扣响殿门，却听到殿中清晰传来至虚真人的苍老之声。
“灵宝观下任观主之位，便由贾高谊担任。”
禹元心的身子陡然僵住，已经抬起的手就那么定在半空，再难动弹半分。
此时的禹元心，脑子里一片混沌，他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自己该干什么，一股恶寒钻进了他的皮肤，透过了他的血肉，冻结了他的骨髓，他的灵魂冷的发颤，茫然悄然占据了他的全部，只剩至虚真人的话语，在他耳边不停回荡。
“灵宝观下任观主之位，便由贾高谊担任。”
片刻后，酸楚之意悄然爬上禹元心眉眼，无奈像是被风沙吹痛了般揉了揉脸，他暗自嘲笑道：“师父选择趁我不在时宣布，是想让我晚些时日伤心吧，倒也是用心良苦。”
天尊殿中，至虚真人宣布完下任观主之位后，其他人都没什么太大反应，但贾高谊却苦着张脸，满是不情愿的样子。
至虚真人瞥了大弟子一眼，问道“怎么，当观主，让你很为难吗？”
贾高谊面露难色：“弟子志不在此，师父你是知晓的。”
“志不在此？”至虚真人问道：“怎么，从今往后，你贾高谊不再修行了?”
贾高谊否认道：“当然要修行，弟子是一辈子的道士，绝无二心。”
“那又为何，不愿当这观主？”至虚真人嗤笑一声，又问道：“观主，不是道士吗？还是说，会耽误你贾大道长的修行？”
“都不是。”贾高谊解释道：“弟子性子懒散，只愿当那闲云野鹤之辈，做个游方道士，便是此生最大的梦想。
这观主之位，在弟子眼中就是牢笼，实是万万不愿去坐的。
这些年，观中事务都是由二师弟一手操持的，而今蒸蒸日上，二师弟他功不可没，观中弟子尽皆服他，威望已仅次于师父您。
由此可见，让二师弟继任观主，才是众望所归！
与二师弟相比，弟子对灵宝观的贡献，可以算是微乎其微，我任观主，如何能够服众？
二师弟兢兢业业这么些年，却被我这无能师兄占了位子，又会怎么去想？
弟子恳请师父，改立二师弟为观主，不要将弟子架在火上烤！”
至虚真人听完，就这么垂着眼盯着大弟子，默然无语。
殿门外，禹元心听到贾高谊的话后，心中一暖，僵硬的嘴角不自觉露出了笑意。
“师父，大师兄既然志不在此，您又何必勉强他呢？”三弟子卓玉堂见状，急忙开口劝解道：“弟子觉得大师兄说得不无道理，观中弟子既然信服二师兄，那将观主传给二师兄，也算顺理成章、两全其美之事。
想来，几位师弟，也是这般想的。”
至虚真人先是侧头看了卓玉堂一眼，而后再度环视几位弟子，反复几次，皆无人开口反驳。
“贾高谊。”
“弟子在。”
“现在你是观主，还是我是观主？”
“自然是师父您。”
“那你是师父，还是我是师父？”
听得此问，贾高谊当即跪倒在地，沉声说道：“弟子有错，师父尽管训斥便是，何必伤及师徒之情。”
“我怎么敢呢？”至虚真人阴阳怪气道：“至虚子吩咐一句，贾大道长便敢反驳十句，还有一众道长云集影从，无声支持。
哼，如此看来，应当我至虚子管您叫师父才对。”
“弟子有错，请师父息怒。”
至虚真人此言一出，不仅贾高谊连连叩首，其他四人也纷纷跪倒在地，向其认错。
至虚真人冷声道：“现在，我是你们师父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那师父的话，可还要听？”
“全凭师父吩咐。”
“那好。”至虚真人肃然问道：“高谊，这观主之位，你接还是不接？”
“弟子......”
贾高谊面露难色，本还想拒绝，但一抬眼，望见至虚真人严肃至极的神情，无奈将已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虽说不出口，但贾高谊还是迟疑、再迟疑，心中不愿就此承下，他最不愿面对的“枷锁”。
见大弟子依旧是迟迟不决，至虚真人面色一狠，沉声道：“贾高谊，你若拒绝观主之位，便不再是我至虚子的弟子！
今后，给我有多远滚多远，此生再也不得踏进灵宝观半步！”
“师父！”贾高谊双目通红，惊声道：“何至于此？！！”
贾高谊着实想不明白，为何至虚真人如此执着于，让他接任观主之位，为此不惜以师徒情分相逼。
其余弟子，也都是一脸惊骇之色，他们都是第一次见，至虚真人发着如此之大的火气，说着如此沉重的话语。
至虚子默然无语，只是用一双浑浊的眼睛，幽幽盯着贾高谊。
“师父的意思，弟子知晓了。”看出至虚真人眼中的决绝之色，贾高谊叩首于地，斩断心猿意马，坚声道：“弟子，愿意接下观主之位。”
此话一出，贾高谊后半生再无自由可言。
作为至虚真人首徒，贾高谊与一众师弟不同，他经历过上任灵宝观观主的交替，多多少少知晓一些，灵宝观的隐秘。
就如至虚真人之前说的，每任灵宝观主退位之后，除非身死，否则必须前往京城颐养天年，至死不得离开。
观主退任，会由大燕皇室亲自派人迎接，就算仅任观主一日、一个时辰、一秒，也是如此，根本逃不掉。
最让贾高谊不能忍受的，是祖师曾定下过规矩，每任灵宝观主都会立下毒誓，任观主期间，绝不得离开三山范围，若有违此誓，当遭五雷诛灭。
而这一切，都是上任观主，也就是贾高谊的师祖与至虚真人，在天尊殿中交替观主之位时说的。
那日，贾高谊有事寻至虚真人，恰好在殿门前听到二人的一部分谈话，可他并未停留多久，便被师叔拽走了。
观主交接仪式，不得打扰，他那负责守门的师叔，昨夜喝多了酒，迷糊间没能看住贾高谊，让他靠近了天尊殿。
贾高谊既然知晓，继任观主便会就此失去自由，那想当游方道士的他，心中自然是千万个不愿。
也正是因为早早知晓此事，身为大弟子的贾高谊，才会经常不在观中，选择四处游历，乃至在至虚真人放权之后，也不愿意插手观中事务。
贾高谊就是想用言行表明，自己不是当观主的料，让至虚真人不会考虑传位于他，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至虚真人终究还是选择了，最是无为的他。
至虚真人都已用师徒情分相逼，尊师重道的贾高谊，自然不会再言拒绝，当即便斩断心中杂念，决定挑起灵宝观的担子。
贾高谊坚信，师父不会害他，那便没什么可怕的了，身为大弟子的他，也有责任为师弟们承担一些事情。
一阵脑补过后，贾高谊渐渐接受了，如笼中之鸟一般的未来。
“好！你果然没让为师失望。”
听得贾高谊松口，至虚真人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从座椅上起身，并拒绝了卓玉堂的搀扶，让他继续跪着，而后缓步向前，弯腰亲手将大弟子扶了起来。
两手拖着贾高谊的臂膀，至虚真人向其他四位弟子说道：“哦，为师忘了问了，不知四位道长，可同意高谊继任观主之位？”
四人面面相觑，眼神交流过后，由卓玉堂开口说道：“师父言重了，大师兄当观主，我等师弟自是无比认同。”
至虚真人不置可否，而是冷声问道：“你们三个哑巴了吗？”
“弟子认同。”
“大师兄实至名归。”
“观主，自当是大师兄来做，才最为合适。”
“好。”至虚真人颔首道：“记住你们说过的话，今后若有人不服高谊，便断绝你我师徒之名，逐出灵宝观。
你们五人，互相监督。”
“弟子遵命。”
“嗯，都起来吧。”
见至虚真人满脸笑意，像是消了气，卓玉堂四人才敢起身。
此刻，殿中五位弟子，加上殿外偷听的禹元心，皆是满脑子的疑惑，想不清楚至虚真人如此逼迫，究竟是为了什么？
仅是要传位贾高谊，为何又要让其他弟子作出保证？若是担心有人心中不服，导致兄弟阋墙，那最应做出保证的，不应该是二弟子禹元心吗？至虚真人为何又突然决定，不再等禹元心呢？
还有最重要的，为何至虚真人，一定要让贾高谊继任观主？自钟鸣之后，发生的一切事情，竟让几人心中生出了荒诞之感。
种种疑惑，萦绕在几人心头，但却始终理不出个头绪，想不明白师父如此行为的深意。
自进入天尊殿始，话语权便被至虚真人紧紧握在手中，五人的一切行动、回答，都是被其引导所制。
在环环相扣的逼迫下，几人根本无法静心思考，只能如同木偶一般，被至虚真人操纵。
桑千秋几人闲谈许久，却见禹元心依旧驻足于殿门前，不知是何情况，楚笑烦见状，便想走上前去询问。
心绪渐平的禹元心，察觉到楚笑烦正走上前，便伸手示意无事，而后扣响了殿门。
“咚！咚！咚！”
“谁。”
“师父，是弟子回来了。”
殿门打开，卓玉堂看到身上还缠着绷带的禹元心，脸上不觉布满了歉意，而禹元心则是一副释然的表情，用眼神表明自己无事。
可禹元心越是如此，卓玉堂心中越是愧疚。
二人默然进殿，禹元心对着至虚真人，恭声道：“师父，名单已在米斗之中放好。”
“哎，辛苦了。”至虚真人叹息一声，关切道：“元心你裹成这般样子，可是受伤了？”
禹元心微笑道：“师父不必担心，弟子已让青老看过了，些许小伤而已。”
至虚真人抚须笑道：“如此便好。”
几句说完，所有人都没了话语，天尊殿中忽地陷入了诡异的平静。
见此情景，禹元心继续说道：“对了师父，快意庄送来了八十盒福饼、八十盒寿桃、还有八十坛菊花酒，为师父贺寿，我已吩咐谷苍带人去妥善安置。”
听到桑千秋送了这么多东西，至虚真人皱眉道：“这......怎能让桑庄主，如此破费？”
栾昊英见此，开口劝解道：“师父，两日后既是礼斗法会，又是您的寿宴，以师父您在诸余的名声，肯定会引来许多百姓参加。
说实在的，咱们灵宝观也没什么能招待人的东西，桑庄主送了这么多，其实是在帮咱们，解燃眉之急。”
“对啊师父，确是此理。”
几位弟子，也纷纷应声。
至虚真人闻言，不再矜持，对禹元心说道：“一定要好好谢谢桑庄主，快意庄前前后后，帮了咱们这么些年，可咱们灵宝观......
唉，着实让为师汗颜啊。”
禹元心道：“师父，不止是寿礼，现在桑庄主，就带着几位贵客，在殿外等候。”
“什么？”至虚真人惊讶道：“如此寒冷的天气，怎可让客人在外等候？还不快些请进来。
不！扶为师出去，为师要亲自相迎。”
卓玉堂闻言，想上前搀扶，却被至虚真人摇头拒绝。
“元心，由你来扶为师。”
“是。”
禹元心听命上前，扶住至虚真人缓缓走出天尊殿，二人紧挨在一起，小声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