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房陵到洛阳,除了夜间留宿驿站外,马不停蹄,终于在第十日进入了神都洛阳城,经过宗正寺确认身份后,李显等人终于回到了这个阔别十年之久的繁华之地,大周的政治权力中心。
看着一路上来往不绝的宝马香车,李显禁不住也生出怆然而激动的感慨。
“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值千金,被服丽且鲜,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
他不自禁的吟了一句曹子健的名都篇,回想起了二兄李贤还在世时,他们曾经一起在沛王府上斗鸡,当时高朋满座皆是闻名遐尔的少年才子,而被称之为四杰之首的王勃便为那一场斗鸡专门写了一篇《檄英王鸡》文,本不过是图一时之乐,没想到被人传到父皇的眼里,竟然成了挑唆他们兄弟二人争斗的把柄,王勃因此被贬,他也谨小慎微,不敢再有过分的逾规之举。
后来二兄被废,他被母后立为了太子,之后还当了皇帝,原以为母后即便贪权,也最多不过是像汉时的吕太后一般垂帘听政,待权柄过渡到他手中后,他便能扬眉吐气成为一名真正的帝王,可没想到就因为一句话,母后便将他废为庐陵王,并流放至房陵。
也便是从那时起,他才恍然明白,母后的野心远不止做一个吕太后,她要做的是千古以来那些女人连想都不敢想的第一位女皇帝。
从此以后,他便活在母后强势霸道的阴影下惶恐度日,再也不敢奢望有回来的一天。
未想,他竟真的回来了!
“父王,这就是神都啊,这里果然比房陵那个小县繁华多了,好多装饰华丽的马车,还有好多衣着光鲜的人,真是太好了!
父王,我听说这神都洛阳城里有许多世家名门子弟在此,而且我们的姑母还时常办一些宴会,请那些少年才俊们吟诗作赋,若是诗作得好的,指不定还能青史留名,是不是?”
李显含笑道了声:“是!”
“父王,你说过,我们与父王一起在房陵吃了很多苦,以后父王当了太子,便要将我们曾经吃过的苦都补偿回来,是吗?”
韦氏连忙又捂了李裹儿的嘴道:“裹儿,这里是神都洛阳,这里四处都是你皇祖母的眼线,莫要再说什么太子、皇帝之词了,若是让人传到你皇祖母耳里,指不定又要问我们的罪!”
十五年前便是因为一句话让她们韦家被灭了满门,想到大兄韦洵,韦氏心中难免不是滋味。
韦洵一死,她们韦家这一支当真就无后了,就只剩下她了!
李裹儿从母亲的眼中看到了谨慎与忧虑,这才恍然明白这里不是房陵,从此以后,她们的一言一行都将在皇祖母的监视之下,再也不敢肆无忌惮的说话并为所欲为。
不过,索性的是皇祖母老了,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死了,到时候,那才是她李裹儿的风光的时候。
想着,李裹儿拉开车帘,看向了前方马背上的萧慕宸,暗道:听说姑母府上便养了许多年轻且有才能的男宠,总有一天,我也会让你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为我所用!
正当李裹儿咬着唇思忖之时,前方另有一辆长约一丈,宽七尺、高三尺的乌木华盖马车向这边缓缓驶了过来。
待马车停下,里面便走出一位衣着华丽身着大红百褶凤尾裙的女人,女人年龄应该在三十岁以上,但容颜姣好就如同一朵盛开的牡丹花,慵懒中带着不一般的妩媚,而且她的身段十分的丰满,胸前如凝脂一般的肌肤大半外露,看上去十分的惹眼。
在她走下马车之后,又有一名年轻英俊的男子陪同着她向着萧慕宸这边走了过来。
紧接着还有一名年龄约在束发之龄的黑衣锦服少年也跟着走了过来。
“萧中丞,我应皇祖母之命,与姑母一同来迎接你们。”
慕容桓的目光很快便落到了这个华服少年身上,只见少年身姿笔挺,不卑不亢,举手投足间透着一缕雅和贵气,但他抬起来的目光中并无少年人的纯澈,而是隐藏着一缕桀骜不驯。
临淄王李隆基!
正当慕容桓的脑海里闪过这一个名字时,太平公主已然走到了她与萧慕宸面前,含笑道:“三年未见了,子城,近来可好?萧夫人的病可有好些?”
慕容桓道了声好,太平便掩嘴一笑,将那少年拉了过来,介绍道:“来,本宫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临淄王李隆基,是我四兄的第三子,乃窦德妃所生,不过……”
说到这里,太平的神色一黯,又道了句,“罢了,此时不是说这件事的时候,我们还是赶紧去见圣人吧!”
萧慕宸点了点头,目光也落到了李隆基身上,微感诧异,未想到从这小少年身上,他竟感受到了一缕稳如泰山般的从容气质。
李隆基不过是李旦的庶子,五岁的时候,女帝还将他过继给了李弘为嗣,在他七岁的时候,便已经有了开府建置官属的权力,但因当时有两位朝中大臣私自谒见皇嗣李旦,女帝十分愤怒,不仅杀了那两位大臣,并从此幽禁李旦及其子女于宫中,不出门庭已将近十年。
现在的李隆基应该有十五岁了,一个一直处于幽禁中的少年竟然身上有连李旦与李显都没有的从容气魄。
而且萧慕宸看李隆基时,李隆基也在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目光中满是敬仰,但并不谦卑怯弱。
“三郎见过萧中丞,萧中丞之名响彻神都,三郎一直都很钦佩,奈何久居东宫不得出,无法与萧中丞见上一面,今日得见,果然名副其实。”
“萧某拜见临淄王殿下!”
萧慕宸正说着,李裹儿与李显、韦氏、李重润、李重俊等一起走了过来。
原本心中已极不耐烦的李裹儿在看到太平时,也眉开眼笑,道了句:“姑母好美,裹儿还是第一次见到如姑母这般雍容华贵的女人。”
“哟,这小嘴甜的,是三兄的小女儿吧!”
太平说罢,看向了李显,一时间热泪盈眶:“一别十几年,皇兄都有些老了。”
“是啊,妹妹,好久不见了,你们在这洛阳城里过得可好?”
太平神色一沉,却道:“皇兄虽被迎接回洛阳,但以后一切还是要小心谨慎为妙,如今来俊臣已然被母亲重新起用,他现在已经是御史中丞了,朝中官员依旧对他闻风丧胆,便是四兄也是小心翼翼,前不久宫中还发生了一些事情,隆基的母亲窦德妃与刘妃进宫去见母亲后,便再也没有回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母亲对此事也只字不提……”
太平说到这里,李显的神色便是大变,更加紧张起来,他甚至有一种想回房陵县的冲动。
韦氏忙挽了他的手,低声问道:“可是因为什么事情,窦妃与刘妃两位姐姐遭此横祸?”
“不知……”太平说罢,又笑道,“看我说这些作甚,三兄与三嫂,还有侄儿侄女们快进宫面圣吧,圣人也等候你们多时了。”
韦氏连连道好,目光忽地一闪,又转到了太平身边一位长相俊美的年轻男子身上,问:“这位是?”
“哦,这位是中书舍人,博陵崔氏安平房的崔九郎君!”太平说罢,又看向萧慕宸不好意思的一笑,“因你们相熟,本宫便忘了介绍了。”
萧慕宸与慕容桓的目光便落到了崔湜身上,但见这崔湜眉眼含笑,站在太平公主身边私毫不以男宠身份为耻,这般强大不要脸的姿态,貌似比五年前更胜了。
“萧中丞,萧夫人,五年未见了,别来无恙?”
五年前,崔媛被查出与朝中官员勾结,抢夺商人之财与他人土地,甚至有私造凯甲之嫌,安平崔氏立即便与崔媛撇开了关系,甚至道出,崔媛早已嫁入萧家,即便与萧宏璟和离,也已不算是崔氏中人。
最终崔媛得知被家族所弃,便自尽于狱中,崔氏甚至连她的尸身都不愿收下,随便找个人便扔去乱葬岗。
紧接着,崔家又传出消息,道崔颖的身份存疑,很有可能是他国安排进他们崔家的细作,并将崔颖之名从崔氏谱牒上永久的划去。
于是不管是崔颖的那桩旧案,还是崔媛曾密告萧家的旧案都与崔家再也扯不上干系。
博陵崔氏依旧是神都洛阳城中的清流世家,五姓七望之首,两个女人所做的事情对这一支庞大的家族造不成实质性的影响。
四目交汇间,已是暗潮涌动。
好半晌,萧慕宸才答了一句:“很好!带我们去见圣人吧!”
崔湜的容貌在洛阳的一众青年才俊中也属上乘,当李裹儿的目光转到他身上时,不禁也有片刻的失神,不过也仅是失神了一刻,又马上清醒过来,暗道:这可是姑母身边的男宠,而且也生得过妖了一些,比不上萧慕宸。
而崔湜似乎捕捉到了这位年少郡主的心思,唇角微弯,忙道:“臣中书舍人崔湜,请庐陵王、庐陵王妃及诸位小王爷、郡主入宫觐见圣人!”
于是,一众人便向着紫微宫里行去,一路上金吾卫、千牛卫相迎。
没有人注意到,当这一行人走进象征着女帝皇权的万象神宫时,洛阳城中的某一处街坊之中,有三名男子一名女子正遥望着这里所发生的一切。
“给教主传信,李显已平安到达洛阳,我们虽然对其中一位雇主失了约,但对另一个雇主来说,便是事成!”
“接下来,我们便留在这里,好好看一场大戏了!”
……
李显带着家眷见过女帝之后,女帝没有说什么话,但于次日早朝之时,便下达了一则诏令,封李显为太子,入居东宫。
这则诏令可谓是猝不及防,给武承嗣与武三思极为严重的打击,而原本幽禁于府中的武承嗣在得知这一消息时,更是一口鲜血吐到了几上,从此便再也没有醒来。
在李裹儿随着父亲高高兴兴搬进东宫的这一日,他们收到了武承嗣暴毙而亡的消息,坊间甚至传出歌谣,道是魏王一生机关算尽,终是庄公梦蝶一场,死在了自己的幻梦之中。
武承嗣死后,李显带着家人去吊了唁,之后没过多久,女帝便让李显、李旦、太平公主以及以武三思为首的一众武家人在明堂前盟誓。
为了讨好女帝,表示与武家交好的决心,李显立即将自己的女儿永泰公主嫁给了武承嗣之子武延基。
此为后话。
……
另说到萧慕宸将李显带回洛阳之后,本以为女帝会削去他的御史中丞之职,未想这个已迈入暮年的女帝竟私下诏见他密谈了一次。
“子城,你一定很好奇,朕为什么又将来俊臣诏回,还让他做了这御史中丞一职,是吗?”
萧慕宸只道:“圣人必有自己的道理。”
“朕知道,你心里一定对朕有怨气,朕明知你父亲是被冤枉,却不愿为他平反!”
“臣不敢!”
“子城,当年你们萧氏的家主也并不支持朕来做这个女帝啊!不过,朕还是重用了你,朕也知道,五年前,崔氏在你婚礼上大闹了一场,道出你母亲的真实身份,她是不是还告诉你,朕留你到现在,只因你的母亲是新罗女王,朕需要你这个质子来牵制新罗?”
萧慕宸没有答话,女帝便微微倾身,看向他,继续道:“新罗已为我大周盟友,所以朕没有这个必要用你来牵制,而即便是要与新罗开战,朕还会怕了这个小国吗?
朕不杀你,是因为朕确实视你为亲子,你一定还会说,朕连自己亲生儿子都能杀,又何况是一个你呢?”
“可也正因为如此,朕才觉得,子城的一片赤诚之心更难能可贵。”
顿了一声,女帝忽然道:
“子城,朕欲擢你为同平章事,入中书省,兼任户部侍郎,你便留在洛阳城吧!”
同平章事、入中书省,那便是入阁为相。
萧慕宸颇为震惊的抬眸看向女帝,但女帝没有给他拒绝反驳的机会,只道:“帮朕盯着朕的那两个儿子,还有那些孙子,待朕百年之后,切莫让李武两家再度相残而引得血流成河,民生动荡不安。”
萧慕宸只得道了一声:“喏!”
翌日,女帝便在朝中颁下让他入中书省担任鸾台平章事,并户部侍郎的圣旨,大周朝第一位最年轻的宰相由此而诞生,很快便传为洛阳城中最引人乐道的一段传奇佳话。
与此同时,一场酝酿了许久的血雨腥风已在徐徐拉开序幕。
夏去秋来,署气将尽,正是风和日丽的一日,朱七娘突然找上了门,说是有要紧事求见萧右相与慕容桓。